武侠之阵痛：既输给天才，又输给工业

文/六神磊磊

一

说一下这几天突然大热的《双城之战》。一部根据“英雄联盟”游戏改编的动漫剧。不知道读者里有多少人看了，或者听说过的。我是一个武侠迷，却已经记不清多久没看新的武侠作品了。今年也就零星看了一两个新武侠剧。总是说，忙，忙。忙吗？然而《双城之战》我却连看了六集。一给女儿放完佩奇，哄睡完，就点开双城来看。感受下评分，国外IMBD评分9.5分，豆瓣评分9.3分。照这个趋势，就算有波动，至少保住9分不成问题。评分也不代表一切，都懂。比如有人给我的书打分，写下“俗，大俗！”然后转头说《英雄》电影真深刻啊！但是不能否认，评分仍然反映许多。《双城之战》在国内外大热，年轻受众几乎是无障碍地接受了它，为什么？也能找到不少理由。比如中国的英雄联盟游戏玩家最多嘛。而且刚刚拿冠军了嘛，EDG刚替中国大陆赛区夺了冠嘛。然而这些都不是关键原因，《双城之战》口碑的爆发，路人粉的涌入，说穿了还是在影片本身的一些东西。二《双城之战》给我这个武侠迷的冲击，有一点让想起之前看《流浪地球》的时候。几年前，刚看了《流浪地球》，感觉到武侠作品距离科幻的差距越来越大，一冲动，写了“我们该退场了”。但是，赶不上《流浪地球》，你可以说一定意义上是输给了天才。毕竟刘慈欣是不世出的。不是说忽视了导演主创和所有工作人员的精彩表现，只是说，它有天才的成分。但是赶不上《双城之战》，我觉得是输给了工业。它不是靠一两个天才的火花奠定的。而是一种高度精密的、成熟的，又极尽职业的工业艺术。它包括无比精确、事无巨细的设计和指挥，优良的模块和部件，万千个齿轮的紧密咬合，以及完全尊重观众的态度。输给个把天才，未必是真的差距。台湾武侠小说不如香港，那叫真的差距吗？不过是输给了一个金庸而已。然而输给了工业，那是真的差距。我们的国漫在大步前进，这是真的，日拱一卒，年年都有惊喜。但是武侠这一块在大步滑坡。所有的都在进步，武侠在荒芜。三比如说，世界观宇宙。这个话题是老调重弹，但我觉得还是可以一说。《双城之战》无疑有宏大的世界观宇宙。有了宇宙，便可以滋养星系内的其他生命。而你看我们这么多年过去，反复用来用去的只有三个宇宙：封神宇宙，西游宇宙，金庸宇宙。前两个还有很多重合。而属于武侠的宇宙只有一个。并且它们还都是前辈遗留给我们的。给不熟悉的读者解释下，《双城之战》我看到第六集，还仅仅用到了英雄联盟的2个城邦，目前出场的还不超10个英雄。而这样有鲜明特色的城邦和英雄，英雄联盟里还有多少呢？城邦有十多个，英雄有一百多个，以后可能还会更多。倘若拿武侠来做对比的话，《双城之战》就好比是英雄联盟宇宙衍生出的《东邪西毒》，而它还能随时产生更多的《九阴真经》、《东方不败》......你说我一个老武侠迷怎能不羡慕？那么，塑造宇宙，最难的点是什么各位知道吗？还不是什么创意的问题。那是末节。并不是说我们没有闲人能坐在家里想创意。透露下答案，真正难的，是要真正关怀人类文明的方向。“宇宙”是什么？一句话，就是人类文明演进的分支。可能是光明的分支，奇诡的分支，灾难的分支，毁灭的分支……总归是分支。《双城之战》里，上城皮尔特沃夫以及底城的各自存在，都各自代表了一种文明的可能，代表了未来“人”这个物种可能的生活状态，思想状态，精神状态。双城之“战”，“战”的是什么？仅仅是双女主姐妹俩互掐吗？不是的，比拼的是各自文明的前途。我觉得你的文明是虚伪的、高傲的，反之，你觉得我的文明是粗鄙的、无序的，那么我们来战。我们的武侠人，如果不能真正关心人类文明的问题，再怎么坐在家里编，总合计着怎么搞一个王宫，搞几个大府，搞几个门派，千方百计把男主和女主、或者男主和男主搞到一起。你怎么都创不出宇宙。四宇宙的话题可能太宏观，再说一个更微观、更具体的——故事。我们本不应该缺故事的。每天，我们大概都有数以百万、甚至千万的人在从事原创故事，爆款各种井喷。哪怕百分之一的来搞武侠，也不会缺故事。可是你都想象不到武侠有多缺好故事。《双城之战》这个故事的主线，并不复杂的。两个城邦，一对姐妹，互相误会、撕裂、互掐又妥协。需要很天才吗？不需要。大概你我都能编得出。但是它胜在没有明显漏洞，虽然支线很多，人物也不少，但却经过了反复打磨，人物动机合理、充分。就提一个小点，主角金克丝黑化的动机。前三集，金克丝还叫“爆爆”，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总要躲在姐姐蔚身后的小女孩，敏感、胆小。可第四集一开场，爆爆就成了金克丝，化身为暴走萝莉，端着加特林突突一切。为什么黑化了？这是整部剧能立起来的关键。剧中给了一个充分的理由：爆爆从小就目睹了双城战争的惨状，失去了父母，跟着姐姐相依为命，没少受人的嫌恶和冷眼。所以她本身就不安、脆弱、高度紧绷。在一次关键行动中，由于自己的失误，她亲手造成了养父死亡。加上坏人的诱骗和蒙蔽，她误以为姐姐抛弃了自己，顿时精神支柱崩塌，性格大变。养父死的那一刻，爆爆的表情演绎可谓细节满满，痛苦中夹带着狰狞，渴望中流露着沮丧，那种精神崩溃、心魔浮现的状态，很到位。这样的“黑化”就比较让人信服。你回过头来才恍然察觉，原来《双城之战》前三集几乎都在为铺垫、解释这个原因而服务。这是对观众智力和常识的基本尊重。而现在的不少武侠故事，缺乏一个基本的耐心，只要人物设定，不要人物动机，对观众的智力不够尊重。大吼一声“我欲成魔”，然后主角就成了魔。不给你前戏的，却强迫你嗨。凭什么啊。花了钱的就给我这个啊。五所有动人的故事，其实都是近似的。只要人性中那些让我们共鸣的东西还在，武侠就不落伍。这是我看了六集之后的最深感受。如果把《双城之战》一层层拆开，把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都先剥离。把“海克斯科技”、晶体球、爆炸手雷、科技拳套这些炫目的东西都放下，你会发现它仍然有一个非常武侠的核。或者说，它想到了的，我们武侠也想到过。就说“蔚”和“女警”，一个在混乱的底城，一个在尊贵的上城。一个用粗暴的拳头，一个用精巧的长枪。性情各异，成长环境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底色温暖的灵魂。最后她们打破了误解、偏见、隔阂，并肩走到一起。立刻让我想到小鱼儿和花无缺。小鱼儿不就是在底城，花无缺不正在上城？是否同样像“蔚”和“女警”一样并肩走到了一起？六再看最最重点打造的人物之一，“暴走萝莉”金克丝。一个蓝发的、单纯而又暴躁的愤世嫉俗的女孩。让她“暴走”的是什么？一是幼年的创痛，在冷漠环境里受了不少嫌弃和白眼。二是自己的失误，导致养父死亡。这成为了她一直想回避的失误和过错。三是被背叛和抛弃的感觉。她觉得姐姐不爱她，抛弃她。四是坏人的蛊惑。她的“暴走”，是杂糅的，有对失望的亲人的报复，有少年对成人社会的习惯性反抗，有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的回避，有被人利用的盲从和糊涂。但归根结底，是个好孩子，有着善良和义勇的本色。抛开性别，金克丝极其像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武侠主人公，杨过。幼年失爱，沉沦在“底城”。有着一个自己不愿意回首的童年。对长辈和亲友深深地失望，认定郭靖和黄蓉不够爱自己，抛弃自己。无限地眷恋义父欧阳锋，认为那是少年生命中唯一的温暖。渴望报复成人社会，报复桃花岛，报复全真派，报复一切“上城”。一度被坏人利用，甚至被金轮法王等蛊惑去杀郭靖。所以你看金克丝第一眼看到女警时就充满了敌意，下意识认为蔚背叛了自己，背叛了底城。然而归根结底，金克丝和杨过一样，都有着善良的底色。当然，金克丝最终能不能长成杨过还要看后面剧情如何发展，观众也都在期待着她到底有多大的能量。上中学时最喜欢杨过，我觉得他的叛逆、孤独，像我的代言人。现在我这个年纪，不是最喜欢杨过了，也肯定不会代入金克丝了，看着她，就像看一个让人摇头苦笑但又忍不住要关心的孩子。可是我就特别能理解青少年的观众去代入金克丝，甚至宠爱金克丝。那就和之前我觉得杨过是自己的代言人一样。七武侠是什么？就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我”的投影。比孤独的真我更孤独的“我”，比纠结的真我更纠结的“我”，比咆哮的真我更咆哮的“我”，比叛逆的真我更叛逆的“我”。还有更关键的，比侠义的真我更侠义的“我”。我有一个仗剑千里的梦，却不能去，它替我去。我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却不敢出手，它替我出。我有一个爱的人，却羞惭自卑不敢言说，它替我说。这个代言人，可以是杨过、傅红雪、李文秀、萧秋水，也可以是金克丝。三十年前，如果不是金庸的武侠，没有杨过，孤独的我便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看着家门口的小河发呆。可现在，如果创作者不走进青少年的心，不真诚地为他们言说，打造不出杨过，那大家的选择可多了，就去看金克丝嘛。武侠，曾经为我们贡献了许多美好记忆。看最近大家回忆TVB，其中许多都是武侠经典。我相信很多人对武侠是感激的、怀念的。但是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形态，可以仅仅因为吃老本而长期繁荣。我希望它不是一座渐渐荒芜、乏味、只会效仿别人家的老旧巨城，而是壮观的皮城，至少是生机勃勃的顽强底城。 希望我们武侠，能迎头赶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