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月球》，不够喜剧也不够科幻

「地都拖干净了，就把我落下了。」

地球在你面前被毁灭，你是宇宙最后一个人类，但你不是《火星救援》的马特·达蒙，不需要思考如何种土豆，月球基地的口粮够你吃一辈子，孤独和虚无吞没着你……

哦不对，还有一只赤大袋鼠陪着你，前提是你先扛住它几顿揍，再和它称兄道弟。

把这个「你」换成沈腾，这是一个喜剧还是悲剧？

《独行月球》改编自韩国漫画家赵石的同名作品，是开心麻花首次尝试科幻喜剧的成果，「沈马组合」时隔七年再合作主演剧情长片，导演张吃鱼之前最卖座的影片是《羞羞的铁拳》。

热度与争议齐飞，《独行月球》的成绩却是不俗，点映票房过亿，上映票房首日破 3 亿、三天破 10 亿，当前票房破 13 亿，豆瓣开分 7.3（现在降到 6.9）。

回归电影本身，《独行月球》到底好看吗？

（注：下文涉及剧透）

最后一个人类的乡愁

故事发生在 2033 年，为了保护地球，人类在月球部署「月盾计划」，以月球为盾抵御小行星撞击。小行星 π 提前到来，月球团队紧急撤离，维修工独孤月（沈腾饰）因为演练对领队马蓝星（马丽饰）的表白，错过登箭通知，成为遗落月球的唯一人类，和团队的通讯也被中断。

躲过砸在月球的陨石雨，目睹小行星 π 撞上地球，独孤月以为地球已毁灭（损伤惨重但未毁灭），自己不仅是月球也是宇宙最后的人类，开始了破罐子破摔的生活，和袋鼠「刚子」做一对共患难的「兄弟」。

在独孤月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月球生活被全程直播。因为只有视频画面没有声音，官方用解说树立独孤月的英雄形象，赋予重建家园的地球人民希望。不少「社死场面」让独孤月成了一个谐星，他认清现状后努力生活的样子又带着英雄气质。

最终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为了摧毁小行星 π 残留的、地球无法承受的大陨石 π+，独孤月手推核弹与 π+ 同归于尽，真的成为了英雄。

影片主要讲了两个主题。一是自称「中间人」的普通人独孤月，先是被塑造成英雄，后在镜头下回归普通人，最后成为了真正的英雄，是渺小的也是伟大的。

二是在共同的灾难前、不同的境遇下，落寞的个人与消沉的集体相互陪伴和拯救。当然，这两个主题也在互相呼应。

从剧情上来说，电影保留了原作的主线，少了宗教、战争等元素，科幻和喜剧元素并行，并进行了一定的本土化改编，特别是一些神话隐喻。

到长存湖基地取发动机的途中，为了用太阳能驱使月球车，独孤月基于月球相对太阳的速度，开着月球车追日，变相将白天延长，有夸父逐日的既视感。

而当太阳落山，月球车失去动力，袋鼠拉着雪橇车带独孤月跳跃大坑，这一幕极为浪漫，像嫦娥奔月，像圣诞老人驾驶驯鹿车划过月球，也像《ET》里的男孩和小外星人骑自行车在月亮前飞行。只是在《独行月球》里，背景换成了地球。

尽管有多次希望和绝望交替的时刻，独孤月最大的愿望仍然是「回家」。

与「回家」相对的，便是「最后一个人类」的孤独感，可惜这部分渲染不够，或许是独孤月的喜剧气质，或许是因为有袋鼠相伴，但有几个情节还是比较妙。

最初以为地球毁灭时，独孤月在面向地球的窗口立了灵台；后来再次决定自杀之前，独孤月为自己立了一块碑，记录地球最后的人类；影片后半部分反复出现的，是翻唱《Country Roads》的《回家之路》；当太阳落山，月球车失温，庞大的荒芜感在黑暗中袭来……

洪荒宇宙里人类和地球都不过沧海一粟，独孤月自嘲「一人吃饱全世界不饿」，甚至强调自己「没有亲戚朋友」，但他放不下宇宙级别的乡愁。回归地球这片故土，仍然是他的执念乃至活下来的动机。

很有意思的是，独孤月为拯救地球而牺牲，袋鼠安全回到地球，但最后竖起了一座袋鼠的纪念碑，尽管人类心中纪念着独孤月，加速建成地月摆渡火箭，月球基地处处是他的痕迹。这似乎又消解了此前的英雄形象，荒谬之余觉得，这样也挺好。

和独孤月强调自己是「中间人」一样，他就是存在感不高的普通人，从身材到成绩什么指标都居中，最终殒命化身为围绕地球的星环，在地球和月球之间，无需更多的丰碑。

他对马蓝星说的那句「这是拯救你、你们唯一的方式」，或许是导演的一点温柔，家国情怀和个人感情交织，成就一位有血有肉的「半吊子」英雄。

一部以科幻为佐料的喜剧片

既然是科幻喜剧，就要从科幻和喜剧两个方面去谈。

作为开心麻花出品的电影，《独行月球》喜剧效果不少，但不是特别密集，后半段基本笑不出来，大多数包袱略为无聊，比如面无表情喝开水被烫到嗓子、坐轮椅不慎掉下台阶、装成母袋鼠对刚子使出美人计……

我所在的场次唯一爆笑的点，是直播刚开始时，没人想到镜头前出现了一只袋鼠而非一个人，嘴快的主播为它配音「真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啊」，其余时候都是稀稀拉拉的笑声。

而作为一部科幻片，《独行月球》够不够格呢？

从视觉上来说，全片 95% 的镜头涉及特效，由国内特效公司 MORE VFX 完成，观感不比《流浪地球》差。后者特效镜头超过 2000 个，75% 为国产制造，并由 6 家特效公司拼盘完成，其中一个主要制作团队正是 MORE VFX。

不仅是特效团队，《独行月球》还继承了《流浪地球》曾使用的六轴平台装置，模拟月球车在行进中的颠簸。国产科幻电影在工业技术领域有了「传帮带」的初步模样。

有技术也要有实拍的「笨拙」，剧组搭建了 100% 实景的月球基地，使用了 15 个共计超 4 万平方米的摄影棚，为了模拟真实的月面粉尘，还在一个占地面积 6000 平方米的摄影棚内特别铺设了 200 吨沙石。

此外，袋鼠刚子的「表演」生动逼真，形象神似一身肌肉的澳洲网红袋鼠罗杰，它的出场由真人动作捕捉和特效结合完成，背后演员是开心麻花的郝瀚。

但从设定上来看，仍然有不少硬伤。

月盾团队正是为了躲避陨石紧急撤离，但独孤月在陨石袭击后安然无恙；独孤月被袋鼠踹飞，肚子留下两道浅印，依然活蹦乱跳；为了说明地球没有毁灭，人们用手电筒、探照灯等照亮天空，不仅能让月球上的独孤月看到光，还默契地拼出了一个完整句子……

或许这就是主角光环，或者推动剧情所需吧。

电影中的喜剧元素也好，科幻设定也罢，都有一些「不上不下」的感觉，没有到惊艳四座的地步，但该有的基本都有，保留了故事的完整性，6.9 的豆瓣评分也证明着这一点。

在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时，被问到怎么把握喜剧和科幻的度，导演张吃鱼答道：

科幻是壳，里面装什么，其实是由我们决定的。比如我们有一个碗，这个碗可能看着是非常有未来感的，但它装的米饭是你平时都能吃到的。

「在有未来感的碗中装米饭」，电影的一些桥段确实给人这样的感觉。观众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不必去深究合理性，像月盾计划的成功率有多少、小行星为何突然袭来、为何第二次来袭时科学家毫无预警，就难以较真。

当然，有时候硬纠对错很没意思。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副教授宋明炜曾指出：

科幻小说中的科学硬伤更多是一个对错的问题，但它不是一个对现实的模仿，而是构筑一个异托邦，是从逻辑和感觉结构上建造的一个现实的另类镜像…… 比起它的科学知识有没有错误，更重要的是它自己构筑的世界有没有自洽。

但《独行月球》的「自洽」，在一个又一个套路里完成了，π+ 正好在独孤月回到空间站的时候出现，这也是最后独孤月壮烈牺牲，网友吐槽喜剧硬煽情的原因。

与此同时，虽然场景讲究实景搭建，特效也很认真，但漫画基因、喜剧元素和夸张化表演，使得《独行月球》没有那么写实，这也是导演希望达到的效果。

张吃鱼本人是个动漫迷，被原著漫画的荒诞喜剧色彩吸引，所以决定将这个故事搬上银幕。对他而言，这是自己一直想拍的、有趣的「漫感」故事。

前人铺路的科幻题材加市场刚需的喜剧类型，《独行月球》更像一部加了科幻佐料的喜剧片，科学原理未必多严谨，但真诚地讲述了个体的温情与浪漫，缓解着集体的末世焦虑。

在《流浪地球》《独行月球》之外寻找国产科幻

《独行月球》里调侃式地提到了一次《流浪地球》，两部电影也确实有微妙的共通，特别是结尾主角的选择。

和《独行月球》的夸父逐日类似，《流浪地球》「带着地球去流浪」有愚公移山的内核，在末世救赎之中，共同指向国人的故土情感和家国情怀。

然而，2019 年春节档的《流浪地球》之后，似乎找不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国产科幻电影了。

和《流浪地球》同档期的《疯狂的外星人》，改编自刘慈欣的《乡村教师》。原作里宏大的宇宙叙事和社会边缘的乡村师生命运交织，但电影本身是一出宁浩风格的黑色喜剧和土味科幻，拿原著外壳拍自己的故事，讽刺了阶级观念、文化差异、国民性等，票房 22 亿但口碑不一。

2019 年 8 月上映的《上海堡垒》自不必说，豆瓣 2.9，伪科幻真言情，但科幻和爱情皆不伦不类。

近日上映的《外太空的莫扎特》，票房口碑双扑，打着科幻、喜剧、家庭的标签，但称不上科幻片，只是在奇幻外衣下探讨代际矛盾，评价远不如《长江七号》。

再到《独行月球》，改编自韩国漫画，从评分和评价来说算合格。

科幻讨论着无数种关于未来的可能，但它也与时代息息相关。还有人认为，科幻小说其实并不是讲述未来，而是讲述当下。

1974 年美国科幻电影《黑星球》的片尾，宇航员和有意识的炸弹谈论人生和存在主义，劝它打消爆炸的念头，炸弹思考后觉得「神说要有光」便爆炸了，宇航员糊里糊涂而又浪漫地死掉，或拥抱凤凰行星，或以飞船残骸为板来一场宇宙冲浪，走向了彻底的迷幻和荒诞，呼应当时的嬉皮士思潮。

而《独行月球》讲了一个又残忍又温情的故事。马蓝星知道「没有一个人应该被牺牲」，但她仍然放弃了独孤月两次；独孤月在通讯恢复后才知道自己被直播了几个月，只是沉默地笑着，然后接受现状，月球版《楚门的世界》最终没有走向暗黑。

若要简单概括全片独孤月的心态，开始是来都来了的破罐破摔，再到无所消解的孤独和荒芜，然后是通讯恢复后回归人类社会的狂喜，最后又走向宏大叙事和拯救人类。

未来的国产科幻，或许可以摆脱套路，有更多的想象。

科幻作家韩松曾说：

中国长期是农业大国，真正持续的科幻热兴起比较晚。西方科幻给我们的借鉴启示是，创作类型要更加包容，想象力还要更解放一些，要紧跟科技前沿发展，要直面人类最难以启齿的问题，要用大无畏的精神去挑战前任制定的规则，它们不一定都是对的。

《2001 太空漫游》沉醉在「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之中，《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里克仿若西西弗斯陷入对人生意义的追问，《火星救援》则直白地展现一个宇航员如何在求生中解决问题，然后如愿归家。

科幻包罗万象，既可以讨论宇宙文明和人类命运的宏大，也可以在向内探索自我、在硬核外壳下饱含感情，甚至只是毫无意义的荒谬。期待在银幕上看到更多和《独行月球》不同类型、且更加精彩的国产科幻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