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一起读(465)：《简爱》回答二则

简爱是矫情的人吗？跪着的人看不得别人站着，他们一定会拼命把站着的人说成不对，否则他们就无地自容了。在不平等的社会里，弱者接受强者的欺侮，那多半还能活，而如果暴起反抗，很可能死得很惨，在利弊选择下大部分弱者选择了委曲求全，这本来无可厚非。但他们在心理上又不愿意接受自己窝囊的现实，而要美化为自己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大家都这样做嘛！如果真的大家都这样做，他们也就心安理得了，毕竟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互相同意我们这样做没什么，大家心里都会舒服一些。但偏有人不肯跪下，不肯像他们这样活着，这就让他们感到了奇耻大辱，之前自欺欺人的他们此刻遭遇了揭短，于是他们恼羞成怒，他们虽然没有能力反抗强者，但是有能力戕害弱者中的少数，毕竟他们虽然窝囊，但和他们一样窝囊的人有很多，反抗强者没有胆量，党同伐异个别人足够了。所以反抗者是孤独的，在强者看来他是不甘压迫的危险分子，应当除之而后快，在弱者看来他更是以一道光亮照出了他们的猥琐和不堪，势必群起而熄灭之。熄灭了他，就讨好了强者，以后能稍微更坐稳奴隶一点。那该怎么熄灭他呢？一个思路是支持丛林法则，我们弱，我们活该被欺侮，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个世界。另一个思路就是混淆是非：我们被欺侮了吗，没有啊，这不是很正常嘛。你对正常的事不堪忍受，足见你矫情和洁癖。把正常两个字当成垫子，他们就在奴隶的位置上跪得没有心理负担，并且对着旁边站着不肯跪的人的膝窝一顿猛捶：你别闹，你这样闹我们都被你连累。在心中没有原则，为了面包和爱情就愿意做有钱人情妇的人来说，简爱当然矫情，如果简爱不矫情，她们以后做起情妇来多么理不直气不壮！简爱曾经讨好地对待舅母和哥哥姐姐，结果得到的是越来越变本加厉的欺侮和虐待，她一忍再忍，忍无可忍而选择回击，结果看到了欺侮人的人在她面前退缩和胆怯，有了这样的经验，她当然凡事敢争，无所畏惧。哪怕是毫无预案、不知道两三天后会不会饿死，她也毅然地放弃了面包和爱情。这种事，过于顶天立地、义无反顾，每个在俗世中求生的凡夫俗子都无法效仿，为了让自己的无法效仿不被评为苟且，于是简爱就只能被评为矫情了，简爱敏感，简爱自卑，反正不正常的都是简爱，正常的都是他们这乌压压跪成一片的正常人。卑鄙，从来都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如何评价圣约翰？毫无疑问，圣约翰是一个伟大的卫道士。他是人，有七情六欲，同时他有着超越的精神追求，为此他严厉地自律，压抑自己的世俗之心，这让他情绪暴躁。这非常危险，因为他一旦压抑不住自己，就会像《巴黎圣母院》或《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神职人员那样被人鄙弃。但他竟然能坚定不移地一直做到最后，那他就足以得到所有读者的敬重。他不是生来就不知尘世乐趣为何物的机器，但是他能为了心中的道德，牺牲自己的享乐之心，而进行长期的和遥远的苦行，这是最让人佩服的。在这个过程中，他体会到奉献的神圣感和价值感。他是个圣人，也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所以他要求简爱嫁给他陪他去印度，在他看来这当然是对简爱好，让简爱也超越世俗的快乐。但他唯独没去想简爱是否也认为这样对她好。在他的虔诚的信仰中，并没有另一种价值标准存在的余地。简爱也是一个自尊、独立、坚强、不甘庸碌的人，灵魂中也有强烈的超越性，这让他认为简爱和他是同一种人。但事实上，简爱的高贵灵魂和反抗勇气，是源于她自己内心的是非判断。为了她内心的原则，她可以不惧死亡。却不是为了教义。这是简爱与圣约翰的不同，也是简爱与海伦的不同，她爱海伦，但她无法接受海伦的观念，接受教义而逆来顺受，她不会因为外部的规训而臣服，这习惯在她激烈地反抗表兄和舅母时就养成了，长辈的说辞让她迷惑，一度认为自己是错的，但她最终想清楚了，看穿了那一套规训对人的戕害，于是她决定按自己的想法做。她以自己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她不会接受任何来自外部的规训。时代变迁中，我们总是很难过地看到这样的冲突，两个信仰坚定的好人，因为各自坚定于各自的信仰，而最终分道扬镳。圣约翰把简爱往圣徒的模子里压，希望她成为那个时代的女性的楷模，简爱却想彻底跳出这个框架，以尊严平等的方式与男人对话。他们都是标杆性的人物，却遗憾地分属于不同的时代。他们那同等强度的骄傲和刚强，造成了绝对的方枘圆凿和无法匹配，尽管他们在无私、仁爱、勇敢、坚定等方面那么接近。他是一名完美的圣徒，虔诚克己和牺牲精神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以伟大的奉献帮助了无数穷人，当他用苦行僧的标准去要求自己和别人，他却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也在损伤着别人的世俗快乐。这，就是圣人的不近人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