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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子拳击手突然中断的奥运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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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子拳击手突然中断的奥运之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谢如颖,摄影:杜寻梦,头图来自:杜寻梦

尹军花是一名女子拳击运动员。 

她是里约奥运会的亚军,仁川和雅加达两届亚运会的冠军,辽宁和天津两届全运会的冠军。

她喜欢拳击,喜欢这项运动带来的快感,特别是当她打中对手的那一瞬间。她也喜欢拳击里的智力游戏,如何预判时机?如何随机变动?可是,她还是更想拿到奥运金牌。

她等了四年。然后资格赛失利,她继续等待落选赛。落选赛取消,她继续等待世界排名。她等着去东京,哪怕只剩一点点希望。

然后奥运会结束了。

2021年2月的一天上午,尹军花结束了训练,回到宿舍。距离全运会预选赛还剩一个多月,训练很紧张,身上的控体服全是汗,挤一下就能拧出水。她坐在椅子上刷了会手机,正打算去冲个澡,手机里突然弹出了一条推送消息:

“因为疫情,奥运会拳击项目落选赛最终取消了。东京奥运会的入围资格,由拳手的世界排名积分决定,积分规则后期公布。”

她一下子呆坐在椅子上,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要与东京奥运会无缘了。

尹军花是中国成绩最好的女子拳击运动员之一。但2020年3月,在约旦举办的奥运会亚大区资格赛中,她的状态不太好,在四分之一决赛中就被淘汰了。那时她最后的希望是参加“奥运会拳击资格落选赛”。这个落选赛原定于2020年5月举办,但因为疫情一直延期。现在,彻底取消了。她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希望。

这是武汉冬训的尾声。从约旦回来后,尹军花想重新调整一下状态,申请从国家队回到了河北队。由于石家庄遇到疫情封城,他们便留在了武汉过年。

上午11点,尹军花还呆坐在椅子上。下午还有训练,多年的竞技经验告诉她,她需要保证充足的午休。她强迫自己冲了澡,到食堂打了饭,全程沉默,绷着脸,没跟其他人打招呼。吃完饭,她直接回到了宿舍,闭眼休息。室友是同队的师妹,似乎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问尹军花是不是有啥事儿。她回了句没事儿,但她没睡着。

下午到了体育馆,她和教练再次确认了消息。教练说,先以手头训练为重,再等等排名规则的后续消息。

几天后,“我爱拳击”公众号发布了世界排名的最新规则。按照这个规则,她的积分排名是第14位。

教练告诉她,奥运会入围名单取前20名,而美洲区和欧洲区的资格赛尚未举行,举办后其他选手的积分也会提升。但凡有人获得入围资格,或是名次靠前,尹军花极有可能无缘东京奥运会。

她太想参加东京奥运会了。在尹军花的职业生涯中,她只参加过一次奥运会,2016年的巴西里约。那次她进入了57~60公斤级的决赛。她还记得,决赛上场前,教练按照惯例给她掐了一下头,按摩穴位,清醒思绪,然后用冰水泡过的毛巾擦脸,擦腋下和胳膊。她记得自己喝了口冰水,拿冰水喷了下脸,教练拿毛巾给她擦过后,她走上台,戴上头盔。

她记得这些细节。她记得那次决赛的对手来自法国队,擅长正面拼打。前两个回合,她顺利打中了对手,拿下两轮比分,好像快胜利了。但第三轮开始,她试图扩大比分优势,这样第四回合可以轻松一些,于是选择了正面拼打,这相当于她拿自己的弱项去和对手的优势拼。她输掉了第三回合。

里约奥运会的拳击场馆非常大,上万观众踩着临时的椅子,跺地助威,地面都在颤动。中场休息50秒,她用余光瞄了一眼教练,却只能看到嘴型,完全听不见教练的声音。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从第一场打到决赛,压力和紧张都到了顶点。决赛只剩最后一个回合了,她有些发懵。她再次看了一眼教练的嘴型,以为让她继续向前进攻,却不知教练喊的是反击。她心里默算着点数,以为自己拿到了小分的优势。

比赛结束后,她急忙打招呼问教练怎么样,教练摇摇头说不知道。第四回合打完,比分没有显示,不知道是赢还是输。按照惯例,比赛结束后裁判会站在选手中间举手宣布获胜方。但那场结束,尹军花和对手在台上站了将近一分钟——她们四个回合打平了。这是她第一次遇到比赛四个回合打平且回合总分也打平的情况。

那是她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分钟。最终,裁判举起了对方的手。

她开始哭。这时她应该脱掉比赛服,换上领奖服,然后登台领奖。但她一直在哭,哭到后台,队友陪着换衣服,拥抱她,但她除了哭没有其他反应。她强迫自己止住眼泪,登台时面对的是全球媒体的现场直播,对手也在她旁边,她不希望自己显得难堪。但当她看到熟悉的国旗没有挂在最高的位置上,她自责、痛苦,仿佛生离死别。她只希望国歌赶紧结束。

熬到下台,她的眼泪止不住了。在兴奋剂检测室,她因为情绪激动待了四个小时,哭了四个小时。手机的祝贺信息已开始涌进来,但她毫无兴致打开。她唯一的念头是只想回家。

去巴西前,她发了条微博:“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这是刘德华《今天》的歌词,飞去里约的路上,她一直单曲循环这首歌。她觉得自己把整个命都豁出去了,她应该可以拿到冠军的。奥运会闭幕那天,她又发了一个微博,还是一句话:“我做的不够好。”

从里约回来后,尹军花最大的期待就是重回奥运会。四年了。虽然在约旦的资格赛失利,但以她的水平,她原本有很大的把握通过落选赛走向东京。但现在,这个落选赛取消了。

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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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消息仍然没有传来。尹军花从武汉回到了河北迁安。

在迁安,她和队里的师妹住一间宿舍。靠近墙角有一个木质上下铺,堆满了行李箱和各种生活用品,往外是两张单人床。师妹的床头堆满了玩偶,尹军花的床很朴素,床单也是素色线条,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她13岁就进了体校,原本是学习散打,17岁在河北省散打比赛中被省拳击队的领导选中。她开始改练拳击,正式加入了河北女子拳击队。

迁安是河北拳击队的大本营。队里很多人都知道,尹军花的拳感和天赋很好。刚进队里时,她每天都要练四次。早上5点半起床跑早操,9点继续练,随后是午休后的下午3点,晚上7点半还要进馆练基本功。但没多久,她的身体承受不住了。疲惫导致营养不良,她开始贫血,非常严重的缺铁性贫血。

拳击对体力的要求极高,但贫血让尹军花完全使不上劲。训练时,她经常练着练着没劲了,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她只能坐在一旁休息,旁观队友的训练。别无他法,教练只好削减她的训练量,同时带她去寻医。他们去了很多医院,但见效甚微。

2012年,尹军花参加了呼和浩特的女子拳击全国锦标赛。她一路打到了8进4的比赛。打到第二个回合,贫血发作了,她开始头晕。教练张喜燕眼看着尹军花出拳一下子泄了劲,脚下的步伐也跟不上了。

中场休息时,张喜燕问她:“我现在认真地问你,你还能不能坚持?”

尹军花只觉得晕:“不能。”

张喜燕听完将白毛巾扔到了台上。这是尹军花第一次弃权。比赛结束,她躲在后台哭,哭自己身体不争气,哭自己放弃了比赛。

也许是因为贫血造成的体能困境,尹军花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个人拳击特色——用脑打拳。她喜欢在脑子里推演自己和对手的比赛,推测比赛中途可能出现的问题,对方的激战术会是怎样,为什么会那样出,她该如何应对,对手的习惯动作是什么,对手的漏洞在哪里,自己要如何攻破她的漏洞?

她有十几个笔记本,写满了她过往对手的所有信息。身高、基本类型、擅长什么、如何反击。她的大脑就像个国际女拳击手的信息数据库,碰到什么对手,她第一时间抽取信息,再匹配有效的激战术。这保证了她在比赛中尽可能地占据先机,如果出现意外,她也可以凭借过往的信息汇总,快速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案。

时机是拳击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拳击每回合只有3分钟,攻击时机转瞬即逝。攻击早了,会落空,暴露自己的意图。晚了,对手又做好了充分应对准备,很难完成有效攻击。预判时机,是影响比赛结果的决定性因素。

在国际女子拳击界,最擅长把握攻击时机的人,是俄罗斯的索菲亚·奥奇加娃。她曾是两届女子拳击世界冠军,身材不高,但擅长中近距离精准的反击和进攻。

尹军花也希望成为索菲亚那样的拳击手。她们都是左架拳手,都以防守反击型为主,也都更擅长用脑打拳,占据先机,打时机拳。2011年,她第一次看到了索非亚的比赛录像,感受到了熟悉的拳风。她开始模仿索菲亚的拳路、战术和技巧。索菲亚成了她的职业偶像。

2012年3月,河北拳击队派了几个队员到俄罗斯训练,尹军花是其中之一。那时索非亚正在做伦敦奥运的最后冲刺,训练繁重而紧张。尹军花远远地看着偶像,也不敢打扰。训练之余,她总是会偷瞄索菲亚在哪里,看她打沙袋,偶尔也会凑到旁边一起打沙袋。那年8月,她在迁安观看伦敦奥运会的女子拳击决赛,索菲亚对战泰勒。泰勒是索菲亚的老对手,曾获三届世界冠军,也是公认的世界第一。比赛凶狠激烈,但泰勒最终赢了。比赛结束后,尹军花发了一个QQ日志:四年后我会在哪里?

也是这一年,因为贫血太严重,尹军花选择回家休息。家里准备了不少中药和食补,希望她能尽早从贫血的阴影里摆脱出来。母亲说,实在不行就放弃吧。但她很煎熬,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出成绩,但打拳使不上劲,也让她感到痛苦。不过她从未想过离开拳击。三个月后,她回到了拳击队。

2013年,尹军花最重要的比赛是全运会。全运会是通往国家队的重要路径之一,也是为中国的奥运战略锻炼新人、选拔人才。她从迁安去了崇礼,那里是河北省的体育训练基地,主要是体能冲刺集训。基地在长城岭山脚下,长城岭是当地的高峰,亚高原训练便于刺激体能。女队和男队一起训练,每次登山冲刺跑,她都是第一个回来。力量训练,教练让做20个,有些队员只做10个,尹军花做30个。做完当天的训练,她接着去力量房加训。贾文龙是尹军花的师弟,也是当时的女队陪练,他后来说,尹军花如果不出成绩,真的太不公平了。

但就在出征前一个月,在一次对抗训练中,尹军花被对手打中,眉弓开裂,缝了二十几针。她只能先休息一周,一周拆线后再开始训练,但伤口刚长好,不能流太多汗,她也不能打对抗或是其他高强度训练。

这已是尹军花练拳的第六年。她唯一的发泄方式仍然是哭,觉得老天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受这么大的伤。哭也不能解决事。在房间休息的时候,尹军花开始每天重复翻看其余15名选手的比赛录像,不断分析对手的每个动作,设想遇上她时需要如何回击。

尹军花的最大劲敌是刘畅,是那时国内同等量级比赛的霸主。她每天看刘畅的比赛录像看几个小时,上百遍,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抠,返回、倒带、再返回、倒带。她分析刘畅的漏洞、优点。如果刘畅打出这个拳,自己是不是得撤一点或是往反方向去一点。教练也让陪练模仿刘畅的拳风与她打对抗。

尹军花之前和刘畅打过,输了两场。尹军花擅长后手直拳,但只要她出后手直拳,刘畅必会打出前手摆拳,打中她,一比一平。偶尔,尹军花的后手直拳打不上刘畅,自己还得挨一拳,丢一分。想赢的话,她必须得破解这个局面。

2013年9月,全运会在辽宁锦州举办。她原本以为进入前三已经不错了,没想到一路杀到决赛。她毫无负担,赢了是赚,输了也正常。决赛当天,体育馆座无虚席,呐喊声阵阵。第二回合,尹军花先用前手做出假动作,按照往常来说,下一步就是她的特长后手直拳,但没想到她后手只出了一半,马上撤回。这时刘畅的前手摆拳已经伸出,尹军花撤回半身,用前手摆拳给了刘畅一下。一分拿下。

打中的瞬间,她能感受到对方的惊讶和些许慌乱,气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扭转。第二回合她成功打中刘畅两次。后面的两个回合,刘畅已经无法判断尹军花的后手直拳是真的伸出还是假动作。作为东道主,刘畅也背负着不小的压力,她太渴望赢了,但尹军花的临场变化让她措手不及,慌乱之下,失误接连出现。四个回合后,尹军花拿得了冠军。

这是尹军花入队来第一个大型比赛冠军。她也实现了河北拳击队在全运会零的突破。之后,她被调入女子拳击国家队训练。2014年,她拿到了亚运会的冠军,随后她几乎独揽了中国近几年所有大小赛事的冠军。她知道,自己离奥运会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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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尹军花依旧在迁安等待消息。每天她都会看一下各大拳击相关类的公众号,看看是否有奥运会的新动态。有时她希望能尽快有个准信,但她也害怕收到坏消息。

在中国,拳击并不是热门项目,获得的商业关注几乎为零。尹军花的收入来源只有队里工资和比赛奖金。但对她来说,拳击就是全部生活。她想过,哪怕退役,她也决定下队做一名教练。她从未想过离开这个行业。她喜欢这个运动,喜欢拳击带来的快感,特别是当她打中对手的那一瞬间。

但她也知道,拳击不光是勇者的游戏,更是智力的交锋。她享受预判时机先于对手的状态,那种打中对手、对手惊慌时的连续快感。

她最擅长的是后(左)手直拳。她是左撇子,左手拳快狠准。但当所有人都在防她这一拳时,她会反问自己,如何变动,才能让自己的后手直拳一直能打到对方。很多运动员打后手直拳,习惯拉右臂再打,对手也会通过拉臂动作看出下一步,然后直接回击前手摆拳。但尹军花硬是省略了拉臂这个动作,直接出拳,一下子快了0.5秒,对手也没有反应的时间。一拳击中,那种成倍的快感让她很亢奋。如果对手开始撤退,防范她的后手直拳,她就不启动,或者在启动后做个假动作,不打上半身,而是瞄准腹部。或者,她不打后手直拳,而是后手勾拳。她一直认为,只要自己把过程走好了,结果不会太差。

2015年,国家拳击队为了备战里约奥运会,前往广州冬训。队长牛哥后来说,那个冬训一般人真的经历不下来,“出个早操都能跑得缺氧”。早上5点半,天还没亮就开始跑操,万米冲刺,3组3000米全速冲刺,中间休息五分钟,要么就是十个百米冲刺,跑十组。牛哥第一天跑一百米不间断冲刺,跑得缺氧发烧,直接休息了两天。

尹军花还记得,冬训刚开始她就受了伤。那个田径场有些老旧,路面坑坑洼洼。天还没亮,教练员拿着手电照明,她想转弯超过队友,却一不小心踩到坑里,整个身子飞了出去,趴倒在地,脚踝扭伤,肿得无法走路。教练既心疼又生气,这是里约奥运会前的最后冲刺了。她冰敷了一天。第三天又缠着厚绷带,一瘸一拐跟着团队去跑步。很多男生都跑不下来万米冲刺,尹军花却在这两个月把自己3000米的成绩从13分40提高了12分左右。

上午跑完步,下午开始练习对抗。3分钟五个回合实战对抗,需要不间断地对打、出拳、躲闪、回击,两个陪练轮流上台。她因为脚伤移动缓慢,但教练却在台下喊,要求队友毫不留情,直接打过去。她心里难过,脚伤又疼,但只能咬牙面对队友的疯狂攻势。打完实战,接着打三个回合的沙包,打完沙包旁边是力量房,她还需要一个小时的力量训练。在河北省队时,她的训练强度是10KG或15KG的铁片放在杠铃两头,现在是20KG、25KG。一整套下来,她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但她又是重点辅导对象,教练经常喊她加练。有次教练喊她结束后再加几组俯卧撑,她两支胳膊都在抖,地上全湿了,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每天训练结束,尹军花提着冰袋回去敷脚20分钟。她回到宿舍,拿着手机去洗漱间,把音乐声放到最大,开着花洒,一边洗澡一边哭。哭完了,休息完了,第二天继续。

她记得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朝着一个共同目标拼尽全力。有时她实在跑不动了,队友会推着她的腰让她坚持:花花,还有20米。训练太苦了,牛哥会唱歌活跃气氛,练完了再互相打闹。

她后来说,那是她体育生涯里最疲累、却又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这些快乐,如果没有“奥运冠军”在前面等着,还有意义吗?她不知道。

有时候她想,她那么热爱拳击,享受拳击带来的快感,但她又是多么希望拿到奥运冠军,以此证明自己作为运动员的价值。她很清楚,多年训练的苦累没人会在意,所有人关注到的都只有成绩,但这就是竞技体育。在异国他乡,她听着国歌看国旗上升,那是她最大的成就感。不过,运动本身的快乐又那么单纯,是不是也够了?

进入国家队之后,这些全都交织在一起了,哪个更重要,她也无法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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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尹军花训练,是在迁安的田径场。5月初,天气慢慢热了起来,她戴着蓝色鸭舌帽,穿红色长袖控体服,蓝色运动长裤,正在热身。这天一开始是跑3000米,她跑得不是很快,离大部队有了些距离,50米、100米、直到小半圈,2015年冬训的脚伤留下了病根,跑了两三圈,她的脚内侧开始疼,动一下,疼一下,跑到第6圈半,她开始竞走。

尹军花现在的身份是运动员兼助教员。队里除了她是1990年出生,其他大部分人都比她小8到10岁。动作训练时,她会不时停下来,指导一下师弟师妹们。

她还在等待东京奥运会的消息。

她记得刚从里约回来时,2017年,她考虑过是否退役,还是再花四年备战东京?她那时27岁。父母说,她的成绩已经是国内女拳手里最好的,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了。但她那时仍沉浸在里约奥运会的阴影里。

有大半年,她不想见人,不爱说话,更不敢提起自己是奥运亚军。她隔三差五地哭,每天责问自己:为什么场上不再多出两拳,应该在台上再努力一点,也许金牌就会向我招手。夜里,她时常梦见里约奥运会,梦到那次决赛,梦到裁判举起对手的场景。梦里她还在哭。室友有时会提醒她,“花儿你又梦见奥运会了,你昨天晚上说梦话了。”

但尹军花没有预想到,再坚持四年,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她的年龄在增长,身体的零件却大不如前,体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要比之前更自律,才能让体能不再下降。过去熬夜,第二天还能训练,现在如果熬一天夜,接下来两三天身体都缓不过来。年轻时,累的时候呐喊助威她还能再冲一下,如今说再坚持,她却坚持不动了。

对老运动员来说,最大的困扰是伤病。她全身都是。除了脚伤的病根,她的左肘因为常年发力,有积液。左肩韧带拉伤。对抗时脖子扭到过,扭了四五个月,不严重但很膈应,平时对抗偶尔躲闪不顺,脖子就卡住了,得疼个三五天。2017年她在欧洲拉练时,还把左胯拉伤了,最深处的卡腰肌伤了,按摩也很难按到,针灸也不好找点。

她的陪练一直是男性,训练时受伤是常事。她的鼻梁断过几次,导致她现在是个塌鼻子。2013年眉弓开裂缝的几十针,还躲在毛发背后。其余的小伤,比如手腕、手指头掰一下,偶尔疼个几天半个月,这些都已不算什么。

2019年,女子拳击世锦赛在俄罗斯举行。出于奥运战略,尹军花没有参加这场比赛,只是旁观者。到了颁奖环节,队友问颁奖嘉宾是谁,她抬头一看,发现竟是索菲亚。

索非亚在2014年世锦赛因伤病意外退出,随后退役。此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传来。五年了,尹军花发现,整个国家队只有她还认识索菲亚。比赛结束后,她独自去找索菲亚合了一张影。

如果注定要被人遗忘,也要拿到一个金牌再说。她还有一次机会。

2020年2月,尹军花前往约旦参加亚大区资格赛。赢下这场,她就拿到了东京奥运会的门票。如果单纯看实力,尹军花和中国台北选手林郁婷是最有可能拿到资格的两个人,但抽签时,她们俩抽到了同一半区。

林郁婷和尹军花是同一种打法,都是防守反击型,但她的身高臂展更占优势,速度、时机、力量都非常好,拿过世锦赛冠军。而且她比尹军花年纪更小,如今正是她身体状态的巅峰时刻。

这一次,尹军花的智力游戏没有派上用场。两个人的激战术几乎相同,但林郁婷预判了她的预判,她慢了半拍,输掉了比赛。

四年备战,却在资格赛栽下来了。她一下子没了心气儿。到了后台,她又开始哭,她甚至想到了当场退役。但理智和经验告诉她,在这个阶段,不是自己说退就能退,明年还有全运会,更重要的是,东京奥运会也许还有机会——还有2020年5月的落选赛。

可是现在——现在落选赛取消了,她还能等什么呢。那么一丁点希望,就是按照积分做出的世界排名,真的太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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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河北省拳击队再次前往崇礼,备战2021年的全运会。

第一天训练就是全速跑山,尹军花跑了一半就跑不动了,想蹭个车下山,却遇见了后辈,有些不好意思,她咬咬牙又跑完了全程。第二天她的肌肉有了反应,开始酸疼。

几天后的训练,是在山上森林公园的田径场。上午8点半,她坐班车到了半山腰。气温很低,夏日里显得分外凉爽,田径场背后的山上立着几个白风车,不断旋转。十来组打拳练习后,她又全速跑了3000米,随后是练实心球,训练到11点左右结束,她和牛哥准备下山。第一趟车坐满了人,他们打算等第二趟。牛哥的控体服里都是汗,再等下去,怕水分蒸发身体温度骤降,他们决定一边走下山,一边等车。

牛哥笑着说,这种好天气,应该配啤酒和烤全羊。尹军花附和着,突然又想起自己一直在兴奋剂飞检名单里,退役前,她只能在食堂吃饭。

到了山下,尹军花回宿舍冲澡,去食堂吃午饭。午休后,3点左右又开始了下午的训练。挥拳热身,摔跤对抗30秒,再打30秒沙袋,再摔跤对抗,如此5遍,5分钟后休息1分钟,再打两大组。15分钟后,尹军花的心率达到了35次/10秒钟,一般运动员的心率极限是36次/10秒钟。练完这3组,她的体力已达到了极限。因为心率过快,她没有再去做后续的腰腹训练,只能绕着圈散步,调整心率。结束训练后,她回到宿舍冲澡,吃晚饭。

很长时间以来,她都会在晚饭后去散步。每次都走一小时,这是她给自己预留的缓解情绪时间。她时不时去查看推送消息,但仍然毫无进展。

有时压抑不住情绪,她会质问自己:这四年我干了什么,为什么不干脆在2017年退役?图什么呢,该拿的拿了,奥运会也打了,全运会、亚运会都拿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拼?

愤怒到极点,她只能再安慰自己:就你这一个运动员吗,就你一个人打不了东京吗?中国除了你,其他项目还有很多运动员跟你一样,你没有资格在这里愤怒和伤心,大家都苦,都累。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

内心的对话结束之后,愤怒和失落短暂地平复了,她觉得心情可以撑到明天,于是回到宿舍,准备休息。

但是在睡觉之前,偶尔,情绪会突然爆发。她会祈求老天再给自己百分之一的希望,再去一次奥运会。有时半夜做梦,她会梦到自己去了东京,参加了这届奥运会,她在东京的奥运村散步、备战、休息。至于有没有夺冠,那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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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4号,国家体育总局发布了东京奥运会的中国体育代表团名单,上面没有尹军花的名字。

我询问尹军花,是否得到了入围名单的准确消息。她回复我,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几个体育界的专业人士告诉我,其实早在2月,尹军花就已经无缘东京奥运会了。他们说,官方文件显示:亚大区、美洲区、欧洲区、非洲区,每个大区通过入围赛确定名额,随后通过积分排名,各区只选取一名选手作为落选选手参与东京奥运。

在2月发布的文件中,尹军花积分排名第14名。她前面已经有7名亚大区选手——除去4名通过入围赛获得资格的选手,仍有3个人排在她前面。她那时已经没有入围的希望了。

目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来,尹军花一直在等待一个无望的消息。她的教练和她都误以为东京奥运会选取名单前20名选手。这可能是个误会,或者不是,谁也不知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谢如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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