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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打败时间 » 2011 » 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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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8-30 10:57 下午

大喜(GQ中文简体字版专栏2011年9月)

分类: 冯唐文字 作者: 冯唐

苏东坡、金圣叹、梁实秋并林语堂:

几位常住天上,欢喜多不多?

最近天热,人间大事大灾太多,用心太过,心绪不宁。随手翻闲书,专拣浅吟低唱,虚缓从容,连续在各位的集子中翻到各自的私房小事。苏东坡兄写过赏心乐事十六则,金圣叹兄写过不亦快哉三十三则,梁实秋兄写过不亦快哉十一则,林语堂兄写过来台后二十四快事。

小事往往有大意思,世变时移,人心或不同,列下我的欢喜三十六则,四位大德哂之。

其一,读《曾文正公嘉言钞》,和《论语》比较,同样零乱无体系,但是丰富很多,一切在现世做正经事儿遇到的心灵困扰都有指导,可以当事儿逼《圣经》常翻。于是欢喜。

其二,大处明白,小处糊涂。蔑生死,但是担心两天之后的会议结果、怕今晚在房间里的蚊虫和蛇蚁。连续数周无休息,决定,今晚剩下的三个小时,不务正业,饮酒,唱“石庭梅欲发,须放酒船行”,逛网,心怀偷闲的愧疚,早早睡。于是欢喜。

其三,得闲剪了四爪的指甲和趾甲,鞋跟打了新掌,昨夜黑甜睡,冲了个澡,可以再上路。于是,欢喜。

其四,经过一年半的软硬兼施、会里酒里,死磨硬泡,原来字典里只有“补贴”、“专项”、“接待”、“技术路线”等词汇的人,竟然开始讨论“客户”、“对手”、“协同”、“边际贡献”。古话说,有办法把马拉到河边,没办法逼马在河里喝水,但是把马拉到河边,它在河里喝水的概率大了很多。于是,欢喜。

其五,天光亮,自然醒,雨还没停。不必赶早班机,之后二十四小时也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情。于是,欢喜。

其六,在外三天,连续应酬,邮件积累数百,心中猫抓狗吠。一巨杯浓普洱,三个小时,邮件全部杀完,东方未白。于是欢喜。

其七,听后辈当众讲文件如水银泻地,事清理明,顺畅无碍。于是欢喜。

其八,数十年来,无论白日里动再多脑子、看再多书、干再多事儿,倒头便睡,无鼾,少动。于是欢喜。

其九,拖了三个月之后,整理硬盘完毕,众神归位,秩序井然。于是欢喜。

其十,和人闲聊,听她说起最近非常烦一个二逼,但是又不好意思表白。是时,她的手机响起,正是此二逼,我抢过她手机,用街面脏话痛骂那遥远的二逼,十分钟后把手机交换给她。她又听了一会儿,挂断,大笑,告诉我,那个二逼问我是谁,还说他错了。于是欢喜。

其十一,忍痛花大价钱买最好的Leica相机和光圈最大的镜头,在暗处对焦那人的瞳孔,抓她最本真的一刻。门外汉照出的照片强于专业摄影。于是欢喜。

其十二,淘汰用了三年的旧电脑,新电脑开机如眨眼,运转如疾风,身心随之一轻。于是欢喜。

其十三,累了,再挺挺,还有小星,于是不累了。于是欢喜。

其十四,偶尔因为自己不是常规好人而怅然,耳闻一老哥四十年后重返被下放的乡下,发现该死的都没死,不该死的都死了。不死的都是赌鬼,色鬼,酒鬼。于是欢喜。

其十五,事物无定型,文章无定法。眼中之竹不是园中之竹,胸中之竹不是眼中之竹,手中之竹不是胸中之竹,纸中之竹不是手中之竹,受众胸中之竹不是纸中之竹。唯求意气无边笼罩和一时一点的对焦。于是欢喜。

其十六,写长篇小说,连续三年,断续努力,如长期负重登山,如长期负债衣食住行。一个春节,大雪封门,关电视,关手机,关网,吃简单食物,饮浓茶,七天三万字,小说总体过八万字,突破最难的极限点,猪肚丰腴,节后从容收豹尾。于是欢喜。

其十七,酒大之后,看几个人比谁挣得钱多少、比谁管的人和资产多少、比谁的红酒和手表更好更贵。我说,谁和我比背诵《唐诗三百首》啊?如果中国人口中十分之一能背一百首唐诗,我们还怕谁啊?四周静寂。于是欢喜。

其十八,面皮薄,答应太多,欠文债数篇,一夜写完,身轻如燕。于是欢喜。

其十九,北京秋天大风雨之后,天蓝得吓人,白天狗狂叫,晚上星星贼亮,逼人思考人生终极意义。想来想去,人都有初生,都难逃一死,中间轨迹,浮云过眼,飞鸿留指爪。鸡蛋里挑骨头,无意义中挑有意义,想起文学。关于文学,有个非常好的定义:“它试图通过一个人的故事,令古往今来所有人的故事浮现纸面。” 写这一个人的故事,是我命中最有意义的事儿,所以不想了,做就是了。于是欢喜。

其二十,一年奖金买一小块高古美玉,摸搓不已,遥想玉工当年,不觉一天过去。玉放枕边,人昏头睡去。于是欢喜。

其二十一,失手,玉残,补金补银,改成首饰送人,眼不见,心里不再纠结。于是欢喜。

其二十二,老哥哥生日的当天,院子里西府海棠花初开,天冷酒热,花纷纷粉粉白。于是欢喜。

其二十三,人不可能永远尿那么老高。趁着能尿的时候,我尿得老高。于是欢喜。

其二十四,听几个中年男女一脸严肃谈禅,他们说,术语叫打机锋,我听成“打飞机”。心里暗想,打机锋和自摸的确很像:自己暗爽,觉得接近生命的欢喜真相,外人看着,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欢喜。

其二十五,连日大酒、长会,说话伤神。酒桌上一个胖子不喝酒,兴致也高,滔滔不绝,言语不俗,绝不冷场,省我力气。我埋头吃面,微笑饮酒而已。于是欢喜。

其二十六,苦劝老爸不要将榴莲从香港带进深圳关口,深圳也有卖的,也好吃,也贵不了多少。老爸不听,说口感不同,进海关时被无情没收。于是欢喜。

其二十七,老妈忽然看着她养死的花说,人生短暂啊。我趁机诱导说,是啊,想开吧,你没几年了。老妈马上回归原态,说,你也没几年蹦达了,孙子。于是欢喜。

其二十八,机场,有一猥琐男插队加塞,我做金刚装怒目相向,猥琐男叫嚣,我施言语般若,在周围群众的协助下,让他理屈词穷,自己一头汗,一身轻。于是欢喜。

其二十九,忽然暑至,翻检旧衣物,一条中学时候的休闲短裤,当时贴身显腿长,二十年大肉大酒大坐后,套上,腰部稍紧而已。于是,欢喜。

其三十,大酒喝到身体摇晃,勉强不坠地,一时,脑壳里杂乱沸腾如重庆火锅,似乎见一奸人在面前,无遮拦狂骂,骂到奸人消失,又狂发短信和微博,又抓笔抓纸写诗。次日酒醒,头痛如上紧箍咒。电话给那奸人,侧面了解,发现奸人昨晚不在,全是幻觉。查短信和微博记录,完全没有,昨晚手机早已没电。查床头,纸笔还在,字迹尚可辨认:“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诗句大好。于是欢喜。

其三十一,一时,放松之后,大方便,清空数斗渣滓,再称体重,轻了五斤。于是欢喜。

其三十二,渐渐喝得出好红酒和差红酒,但是不知道如何形容。一时,发现好红酒,特别是旧世界的好红酒,都有穿了几天的内裤味道,于是有了终极的简单描述方法。于是欢喜。

其三十三,长期饮酒,体检B超怀疑肝癌,两周后复查动态加强MRI,非也非也,是门静脉,小馆喝大酒自贺。于是,欢喜。

其三十四,朝闻道,夕可死。一夜梦醒,山小如掌,月大如窗,心漏如桶底脱落,一时,水落干净,万事扯脱,心无凝滞。于是欢喜。

其三十五,朝言道,夕可死。万物生长三部曲写完,《唐诗百首》编定、《不二》印出,不是常见的书,之前的汉语里没有,后面来者在哪里?大丹已成,人力已尽,使命已达,之后的生前身后就不归我闲扯鸡巴淡操心了,夕阳无限好,随时落山,随时死掉,随时好安眠,无可无不可,一切坦然。于是欢喜。

其三十六,写自己想写的千字文,一个时辰写毕,义理考据辞章具足,心中烦恼皆散。于是欢喜。

欢喜三十六则,凑凑热闹,余不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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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8-22 04:52 下午

转贴:高晓松翻译马尔克斯《昔年种柳(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局部

分类: 冯唐文字 作者: 冯唐

昔年种柳
加西亚.马尔克斯
(高晓松译自英译本)

日子翻回我九张儿那年,那时我打算送给自己一份生日好礼——找个雏儿,过个夜,撒点儿野。我想起了罗莎.卡巴卡斯同志,一个有了好果儿就立马发给熟客的地下老鸨。我之前从没中过伊的淫招儿,但伊也从没相信我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清教徒。我拨电话时猜想伊肯定会一脸坏笑地对我说:清教徒也会被如梭岁月打败嘿嘿。

鉴于这位老太太只比我小一点点并且好多年没了消息,我猜伊八成已经死了。没想到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这嗓音我太熟了,于是我开门见山:

到日子了!

伊先叹了口气,然后老练地夺回了主动:倒霉蛋大知识分子,你消失了二十年,一出现就要求那么高!

然后伊发了一串果儿,可惜都被人用过。我严词拒绝,坚持必须是雏儿,而且必须当晚就用!

伊提高了声调:你急着证明什么?

我伤不起,于是回答:不用证明!我自己清楚!能干干不能干就看!

伊不为所动:大知识分子自然什么都清楚,但隔行如隔山,告诉你,这世道就剩下处女座的人还敢自称处女了,比如八月底生人的你。你得给我时间!

那玩意儿说来就来!我说。

那玩意儿可以持续!伊永远显得比男人渊博。

然后伊提出用两天时间让伊做个彻底市场调研的小建议。

我再度严词拒绝,说这种事儿对我这把年纪的人完全是度秒如年,一刻不能等。

没戏!伊毫不犹豫地说——不过你还别说,这事儿还真他娘的刺激,你一小时之内等我电话!

不用我坦白从宽,正常人从二里地以外也能看出我又丑又腼又过时。直到今天,我的老良心让我正式承认这些老缺点之前,我都伪装得很好,甚至装成了这些词汇的反面。我今天敢给罗莎.卡巴卡斯同志打这个令人发指的电话,是因为我发现没几个人到了我这把年纪还好意思活着,我决定过一种崭新的,彪悍的人生。

在圣尼古拉斯公园朝南的一侧,我住在一所殖民时期的房子里。爸爸妈妈曾在那儿活着并死去,我在那儿度过了我全部的单身无产者时光,并打算在我呱呱落地的那张床上悠久而孤单地无疾而终。

爸爸赶在十九世纪终了的时候从政府拍卖中买到了这所房子。他把底层租给了一个卖奢侈品的意大利家族企业,自己住在二层,和这个家族的一个女儿——佛罗丽娜.德.迪奥斯.卡加曼妥思——杰出的莫扎特演奏者,会多种语言的意大利民族主义者,以及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最美丽聪慧的女性——我的妈妈。

房子宽敞明亮,有粉饰的穹顶和意大利马赛克地面,四扇玻璃门外是合围的阳台。早春的繁星夜,妈妈和她的表姐妹们会在那儿凭栏清唱爱之咏叹调。从那里望出去,越过圣尼古拉斯公园的巍巍教堂和哥伦布雕像,越过河岸码头上的层层仓库,越过莽莽地平线,大马格达莱纳河静静去往百里外的海洋。

房子唯一的缺点是阳光会在白天依次照进每一扇窗,午睡时得把它们一扇扇关上。我32岁开始过形单影只的生活时,搬进了爸爸妈妈从前的卧室,打了一条通道去往书房,然后卖掉所有孤魂野鬼过日子用不着的东西——其实就是所有东西,除了书和一架会自动演奏的钢琴。

我在《和平日报》当了40年电讯编辑,工作内容是拦截从空气中路过的短波电台和电报里的世界各地新闻,然后编写成本地人能看懂的小文章。这种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工作如今给我提供着微薄的退休金,数目甚至比我教授国文和拉丁文法所得还少。我坚持写了半个世纪的星期天专栏几乎是免费的,更别提我那些吹捧偶尔来这座小城演出音乐和戏剧的半红不红艺术家们的小册子了,不让我倒贴钱已很幸福。

除了写字,我不会干任何事,并且由于不善于编织戏剧化冲突,我连这门手艺也做不到高屋建瓴。之所以坚持写字这门营生是因为我相信这辈子看了那么多闲书,总会分泌点灵感吧。说白了,我排在长长的队尾,没啥荣誉和光环,没啥好意思留给后代,除了我打算用尽我全部脑浆子来记录的——我那可歌可泣的爱情。

像所有的日子一样,我在90岁生日那天早上5点醒来。因为是个星期五,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给《和平日报》写那个星期天专栏。这个早晨流年不利:后半夜开始骨头疼,屁眼像着了火,还有滚滚雷声预示着连续三个月大旱之后的暴风雨。我趁着煮咖啡的时候洗了个小澡,然后就着两片木薯面包喝下被蜂蜜搞得齁甜的一大杯,吃毕,才穿上我居家的麻布行头。

这期专栏的主题必须是我的90大寿。我从没料到岁数这玩意能像房顶的窟窿数目一样让人清楚地数出你还有几天活头。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说人死后如果头发里的跳蚤逃进枕头会导致全家蒙羞。这刺激了我,让我从读书起就不停剪头,如今即使就剩下几根老毛,我也会用人家给流浪狗洗澡的那种强力去污肥皂使劲搓洗。暮然回首,原来我自幼就克己复礼,视死如归。

我已酝酿了好几个月,以便让我的生日专栏不再像过去N年那样顾影自怜,而是相反地要为耄耋大唱赞歌。我从自己何时有感于自己老了开始动笔,因为那只是不久以前的事。

在我42岁的时候,我因为背疼影响呼吸而去看过医生,该医生觉得没啥大不了:这类疼痛在你这岁数很正常。他说。

“在我这岁数,”我说,“有什么是不正常的?”

该大夫脸上浮现一种叫怜悯的,笑着说:我觉得你是个哲人。

那瞬间我第一次琢磨了一下老去的问题,但没几天就忘了。接下来的发现是经常在不同时代的早上醒来,发现疼痛的部位神出鬼没。有时感觉死神已经冲着我舔爪子了,可第二天又遁去无踪。我听说人变老的第一个征兆是越长越像亲爹,这样看来我将永葆青春,因为我这张马脸无论如何也不像我爸的生猛加勒比样貌或是我妈那罗马雕塑般的容颜。实际上,改变是静悄悄进行的,你内心觉得你还是从前的那副皮囊,别人从皮囊外观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活到五张儿多的时候我开始脑补我的老年生涯,因为我的记忆开始衰退:我会把房子掀个底朝天找眼镜最后发现它就在我脸上,然后带着眼镜去浴室冲澡,接下来就把老花镜戴在近视镜外面看书;有一天由于忘了已经吃过早点我吃了第二顿;我开始从朋友们担心的眼神里意识到他们不好意思提醒我正在讲上周刚给他们讲过的故事。于是我搞了两份记忆训练表,一份是熟人们的大头像,一份是他们的名字,把两张表一次次对应起来。可真到了该打招呼寒暄的时候,我又对不上号了。

我的性能力并不依赖我本人,而是全靠妇女们,妇女们对这件事有“知”有“识”。我心中暗笑那些八张儿的小伙子们,他们不停咨询各种医生,担心某个悲催时刻的突然降临,殊不知到了九张儿他们会变得更加绝望。没啥大不了的,这就是活着的风险之一。可话又说回来,老了能忘记那些浮云般的烂事儿也是人生的成就之一。并且记忆这玩意儿是有选择的,古希腊雄辩家西塞罗同志曾经雄辩地指出:老家伙们永远记得最心爱的细软藏在哪个角落。

基于以上胡思乱想,当然远不止这些——当八月的骄阳穿过杏树林梢,邮船带着因为干旱水浅而延迟了一周的远方来信驶进港口的引河,我写完了专栏的初稿,对镜默祷:给您请安,九十岁!

我不打算骗自己,好像我清楚为什么非要用淫荡之夜为自己庆生而给罗莎.卡巴卡斯同志打了那个电话,那只是鬼使神差或者叫魔幻使然。我的身体已经安详圣洁了多年,我的时间全部被用来看闲杂名著和去音乐厅被音乐搞嗨。可生日这天的欲火仿佛是被上帝点着了的炮仗。打完电话,我写不下去了。

我把吊床挂在书房里早晨阳光沐浴不到的地方,躺下,在焦虑等待中胸口发闷。

很久以前我曾是个富二代,直到我多才多艺的妈妈在五十岁上去世,然后是我那一丝不苟到即使一丝不挂也找不出一丝缺点的爸爸在单人床上合了眼——那天正是尼尔兰迪亚条约签订日,这份条约结束了“千日战争”和上个世纪数不清的内战。和平对这座小城的改造超出人们的憧憬。在一条原来叫安可大街,后来叫肮脏的阿贝罗现在叫帕西尔科隆的街上,成群结队获得解放的妇女们疯癫于酒肆。这座我灵魂之城的敦敦民风和淳淳阳光深深吸引了本地和外来的人们。

我这辈子从没和不要钱的果儿上过床,对少数非职业性工作者,无论花言巧语还是强买强卖,反正最后都让她们收了钱——即使有些钱被个别妇女甩进垃圾桶里。

我20岁的时候开始制作一份果儿单,记录与我发生过关系的妇女的姓名、年龄、住址和用简略符号标注的做爱偏好。到我53岁的时候这份表格排到了514号。在身子骨实在对付不了那么多果儿之后,我不用表格也能随时联络到那寥寥无几的几枚,就终止了记录。我有我自己的伦理道德:我从不参加声色犬马的派对,也不在公共场合勾引妇女,从不泄露任何秘密,也不与任何人分享我无论是灵或肉的奇遇。因为我从小就相信: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唯一与我保持了多年不寻常关系的是忠实可靠的达米阿娜(这名字也是壮阳药的意思。译者注)。如果可以称之为姑娘的话,伊是个有着印第安外观的强壮村姑,在我家帮佣干些粗活。我喜欢伊干活时赤着足蹑手蹑脚,不会打扰我写字。

至今犹记我躺在门厅的吊床上读一本叫《傲慢的安达卢西亚姑娘》的书,忽然瞥见伊弯着腰在水房洗衣服,裙子短得露出了一轮比圆括号还圆的屁股。我欲火中烧,疾步上前一把掀起伊的裙子,裤衩扒至膝下,从后面搞了进去。

“哦,老爷!”直到我完事拔出来,伊才带着哭腔说了这唯一的台词。身体不堪其辱地剧烈震颤但仍咬牙稳稳站着。我给伊的嫖资是最贵的果儿的两倍,可伊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只好把伊的薪水涨到差不多每月够搞一次的水平,每个月,照例在伊洗衣服的时候,照例从背后。

一次我忽然想到整理这些香艳材料会有助于我书写自己迷茫不幸的人生,然后一瞬间,这部书的名字蹦入了脑海:《昔年种柳》。

除了这些寻花问柳,我的日子了无生趣:父母双亡,单身无望,在印第安保留区的卡塔赫纳花博会诗歌比赛上四次入围未获奖,平庸小记者和一张只有漫画家盯着看的经典马脸。总之,自从19岁那个倒霉的下午,妈妈牵着我的手去往《和平日报》社,问人家能否刊登我在国文和修辞课上撰写的一篇校园生活流水账开始,我的生活就废了——文章在那个星期天登出来,还附有编辑大人鼓励的小序。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为了刊登那篇以及我接下来一发不可收的七篇稿子,妈妈付了报纸不少钱!不过我那时已经不感到羞耻了——我已经靠星期天专栏、电讯编辑和音乐评论营生了。

我以优等成绩拿到学士学位后,就开始同时在三所公立中学教国文和拉丁文。我是个无培训无假期的穷教书匠,并且那些仅仅为了逃避家暴才来学校的孩子们对我也毫不施以同情。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硬木戒尺震慑群小,这样最起码他们还能被迫诵读我最心爱的诗篇:哦,法比奥,多么忧伤,在你眼前的荒芜田园和阴霾山岗,曾经是明珠般的意大利市场。。。

在老去后我对着镜子忽然明白了那时学生们在背后给我起的外号:阴霾山岗桑。

这些就是生活给我的全部,我照单全收,不求多福。我在课间独自午餐,下午6点下课赶到报社编辑室,攫取划过星际的各种电波。晚上11点报社截稿,我的生活正式开始:我每周有两三个晚上睡在红灯区,也就是唐人街,临幸的果儿数量与品种之多以致于我一年之内两次获得最佳恩客桂冠。通常在左近的罗马咖啡馆胡乱搞完晚饭,我会随便逛进一间妓院,溜进后门。这是我的秘密乐趣,同时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那些官老爷们爽了之后经常向熟果儿透露点政府机密,从没想到那些硬纸板糊的隔墙是多么不隔音。

当然了,偶尔也能听到些关于本人的传闻,大概是说本人义无反顾地耍单儿不结婚的深层原因是从鸡奸街头不良少年中获得了极大快感。还好我脸皮厚,只要偷听到对我的人生价值稍有肯定的片言只语,就会立马忘了绯闻带来的不适。

我的心房里没有朋友。唯一能蹭进来的是几条来自纽约的死魂灵。我觉得那座遥远的大城是五湖四海被判过刑的魂灵聚居之所,一个可以真切忘记过去的地方。

退休之后我几乎无事可做,仅剩的正业就是每周五下午携着专栏小文章去趟报社。业余时间用如下事项填充:去贝拉音乐厅听音乐会,去我作为创始会员的艺术中心看画展,偶尔会出席公共改革社团的会议,或者一些更重要的活动比如法布雷加斯在阿波罗剧院的订婚仪式。

年轻时我喜欢去看露天电影,兴奋于银幕之外的晴朗月蚀或者被瓢泼大雨浇成痨病鬼,但最嗨的还不是那些,而是时常能遇见不为名不为利就为一张电影票跟你上床的小果儿。可自从秀兰邓波尔也开始在银幕上犯骚,我对电影的最后一点热情也熄灭了。

我的旅行经历仅限于三十岁前去过四次印第安保留区的卡塔赫纳花博会诗歌比赛,以及去圣塔玛塔参加萨克拉门托.蒙铁尔女士一座新妓院的开张庆典,那是个令人不快的快艇之夜。

我的宅男生活乏善可陈,吃得少,不挑食。亲爱的达米阿娜老了之后已然停止给我做饭,从那时起我的正餐就是报社下班后去罗马咖啡馆搞一份土豆煎蛋卷充饥。

九张儿前夕,没吃午饭,罗莎.卡巴卡斯的电话等得我心烦意乱,掩卷发呆。其时蝉鸣正午,骄阳似火。我被冲入窗棂的烈日逼得挪了三次吊床。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在炎夏过生日,可是今天燥热的情绪让我很不习惯。四点钟我放出卡萨尔斯演奏的巴赫大提琴协奏曲企图让自己平静,结果这阙极品音乐不但没能如往日般轻拂我心,反而导致更加的悲催。第二乐章时我昏昏睡去,节奏仿佛越来越慢,大提琴于睡梦中幻化成长长的汽笛,如满怀悲伤远去的一叶孤舟。

电话吵醒了我,罗莎.卡巴卡斯锈迹斑斑的声音把我拉回苍老的现实。

傻人有傻福!伊说。“一枚长势喜人比你想的还妙的小果儿,只是有个缺点——她刚满14岁。”

我没搞清伊的潜台词,于是喜道:我不在乎给人换尿片!

我才不在乎你在不在乎呢。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只在乎我为此将面临的三年牢狱之灾,我需要有人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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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8-17 05:57 上午

转贴(自8月14日《东方早报》):《不二》读后感之二十:虚无之境的性荒诞 by 朱白

分类: 冯唐文字 作者: 冯唐

总觉得华人是这个星球最有野心的一种人,而华人作家则是华人里的翘楚。每个写字的心中都或隐隐或明目张胆地放着一个伟岸的梦想,不管这梦想是否属于自己,更不管这梦想离自己多少光年,反正你不能抹杀我做大梦美梦的权利,更不能让一个人放弃做梦的自由。听起来非常崇高,甚至庄严而伟大,但真的有必要吗?真的有必要非得每个人都要来一篮子梦想才叫活得像个人样儿吗?这是虚空的道理,是邪念,但,却不能被抹杀。从写了几个字就声称惦记着诺贝尔文学奖的,到要出人头地永别贫穷自我打扮成畅销书作家的,华语作家一次次地将底线掀开给你看,让你看到卑微梦想主义的存在,同时也让人一次次无言以对。

读冯唐的《不二》之前,难免先陷入到巨大的宣传攻势中,称不上被打败,但各界名流纷纷发言,或赞美或称奇,你已经不得不将之放入期待之中的行列。作家本人参与其中更是如鱼得水,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写出一本牛逼书的人都要这么搅和进来。曾经写小说写得风姿绰约的朱文,在改行去拍电影后曾说过,跟观众交流要我来解释影片的含义,这是件非常失败的事(大意如此)。当然,交流是人的权利,这一点不值得指责和不解,但交流过程中呈现出来的关于这个时代的败坏和卑微还是值得聊聊的。作家善用舆论,或者在“同盟”中找到归属感,这是人的交流和生存本能,但在作品面前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认定的大概一本书那么厚的东西已然摆在那里,那便是最好的交流,所有煽情的体恤和变态的赞美都在小说完成最后一笔时跟我无关,也就是说,小说要承载它自己的命运,作家本人无必要为之安排人生。

关于《不二》声势浩大的舆论,当然可以理解为个人喜好,旁人管也管不着,但我只能说几十年下来,不说我们的作家在文本上有多少进步,就是在自己作品的外在形式上也还一样透着一股没出息的劲儿,这跟当年浩然写完《金光大道》后倒在沙发读《人民日报》上那些激情万丈的评论不是一个意思吗?一种恶心打败了先前的另一种恶心不也还是恶心吗?

既然这本书是以“性爱描写”而鼓噪四方的,那么我们首先就有必要来看看在这方面《不二》的表现。已经不能说《不二》包含了性描写,而是要称这是一部企图用“性”来贯穿天地人生的小说。用性来立论,更用性来证明性于宇宙万物的生长关系。

《不二》对男女之事的描写,如果非要跟当代华语小说做个比较,可以是贾平凹的《废都》。相比之下,《不二》多了份凌空蹈虚的邪劲儿,而《废都》更多人间烟火的土气。换句话说,冯唐所描写的更多基于文学想象力,或者说此类美好生活一种的描写让人提不起劲儿,“无力感”不是不够声色美好,而是如美空网站的模特宣传写真照一样,超多PS、大量特效处理,加上极致光线之后,早已不如邻家女孩真实自然地触动你心房了。

意淫式的而不是接地气地写女人、写性,反映在作者笔下的美女都有共同的特征,比如光滑的肌肤、长而浓密顺滑的头发……这些无法让人动容的模具式写法,效果就是无法亲近,这里的女人不过是水中月。铺陈那么多性描写,妙用了那么多性器官,淫而不乱,乱而不颓,颓中见空灵,这种处处见器官又让人读不出多少性之丰富、性之美好来的写法,大概只有医学博士才能做得出来。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划开、切割,使之裂断成一个个具体的器官细节,但其活灵灵的一面、功能的一面、人之美好的一面都飘到空中去了。

大和尚、老和尚、小和尚,还有唐朝皇上李治、大文豪韩愈等与名妓也是尼姑的“玄机”扯不明白的。他们一方面不断发生肉体关系,另一方面在心念和精神上有着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交往。“玄机”美艳动人,更珍贵的是她懂得调动男人的一切器官和感官去达到性的满足,但这些表层的性描写之背后,并没有一条清晰的线索和逻辑让人去揣摩主人公之间的性爱密码。他们悬在空中的,也是绝缘于你我生活的想象产物,诞生于想象,也死于想象。不管是性爱还是仇杀,还是基于表达人性的日常生活、非寻常事件,大概都需要一条可寻的规律来控制其各种走向,但《不二》除了要表达一个不受任何约束、一次性敞开了使劲聊的关于美好性爱的主题,你看不到这些发生的必要。我以为不管是掺入了禅宗的思想和古中医的玄学,还是将原本与大地关系最为密切的性爱写成半空中吊儿郎当的玩意儿,这些都并非作者故作玄虚的结果,而是作者压根就无力去安排明白这一切发生、发展的动机。“玄机”与“云茂”的一段长达三页纸的放肆告白,是性爱描写的一段高潮,“玄机”一边借助“云茂”高超的发明,一边将自己的肉体与发明物融为一体,各种体态的美好在“玄机”聪明而善解人意的话语中达到了非现实的高潮。但压抑者更压抑,世间淫荡瞬间止于言,快感了然于胸,却又瞬间化为蒸汽,空留一道白色雾状颗粒,而让人无法触摸得到。或许你将之理解成这是作者故意处理成的一个反高潮,是一种积攒,必将在日后爆发。但遗憾的是,这种止于语言美好的境界贯穿全书始末,凌空蹈虚式的性爱描写更像是科幻作品,你知道人类根本无法享用。

凭着自己鼠目寸光的阅读,我总觉得以往作家,尤其是以文字典雅具有美感功力的作家,写及性爱之时,总以不着一“脏”字却尽显声色云雨之美为荣,冯唐显然正好与这种作家相反,甚至虚妄地猜测——他是看不起那种一字不漏尽显风流的穷酸文人做派。冯唐要做的就是流畅地使用各种器官名词和性爱动词,来构建那种性爱的奇思帝国。他不忌讳,甚至喜爱不同性器官的不同说法,根据剧情安置在不同位置,第一眼让人陌生而吃惊,看到后来你会觉得没什么的,就跟新闻中常用的局长、书记、贪污等词一样稀松平常。这是冯唐对汉语的一次澄清,他至少证明了汉字在某种意义上并非匮乏的真相。

不仅如此,正如冯唐的粉丝津津乐道的那些语录式的语言,比如“自摸是很卑鄙的幸福”,同样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作者除了赋予“玄机”身材火辣迷人以外,更是令其掌握了一种动人的语言,她说:“同时睡还是分别睡?”这语言之犀利,犹如网上著名ID“木子美”的口语,干净利索,直捣问题要害并可以让部分道貌岸然的先生们先吃上一惊。“玄机”某种程度上与木子美的语言品质有相似之处,或者说她们的语言品质有接近的地方。这种“接近”只是一种基于感觉而非客观的认识,不能较真地举例证明,因为反证的数量亦可能可观。如果你恰好对这两人的语言都浏览过,对我所说的“接近”要么会心一笑,要么骂为蠢货,这样即可完全不用论证了。作为胆大心不细的评论者,无论何时都要做好被骂蠢货的心理准备,这样不是谦逊,而是我打心底里觉得这种关于“蠢货”的指证很多时候是对的。通过文学作品揣测作者、端详其意境,即便偶尔与作者当初试图奔赴的方向一致,也难免常常要暴露出手忙脚乱的滑稽举止。

当然,论及冯唐在《不二》中之所以呈现出迷人的一面,不仅仅跟他善用和爱用那些让人尤其是有阅读习惯的人少见多怪的生僻字有关。我以为更重要的是,在冯唐的叙事结构和语言里,有一种强大刻意的反差美。简单说就是当他古朴抒情地写了几大段后,突然几组口语化的“脏”词跳跃而致,这让人难免惊愕刹那的同时享受到一种爆发力极强的反差之美。非怪诞,非晦涩,而是一种轻佻的俏皮或者灵机一动。当然,我们不能说前面那悠长散发出古朴芳香的章节,正是为最后那重重一击所作的铺垫——对作者可能可以这样说,但对读者来说,这种双重感缺一不可,正是他们互相作用力双重影响之下才产生的阅读快感。

揣测冯唐受欢迎,大概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就是人太聪明了。这些聪明也反映在他不拘一格地使用交错的叙事风格上,与上面提及的“口语”终结“书面语”相类似的是,冯唐在文中常常令两组不搭界的词汇交错出现在文中,意外、惊喜之中又能让人觉察出一种和谐之美。这是对汉字的精通以及作家本人的聪明所达到的语言之极。冯唐的聪明,更使他可以在平常的叙事中夹杂自己的价值观,他不忘调侃时事,比如讲高句丽如何断定中国历史在挖坑掘土之后考证成那是他们的历史,更比如这段:“最难办的地方是,即使周围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些大人物最后的决定是糊涂的,所有的人都没办法改变,大人物有他们一生积累下的逼人跟随的气场,所有人的利益不是一个。极少数的例外往往涉及一个脑子极其好使内心极其强悍的女人,或者一个太监,或者一个天生得道的孩子。”捎带着卖点自己的私货,这种写法不但不会让人“出戏”,反而会迎来意外的喜感和更多的尊重。

《不二》在缺少该有的阅读快感同时(本来就破戒了,可该有的声色又让人提不起什么劲儿),在读完之后又让人有一种不可估量的患得患失。有意思,没意义。当然,意义又是什么呢,听起来像假大空、形而上的伪命题,但就是可以铺垫的玄虚之后,你会发现这一切之后仍是一场玄虚之境,不大不小,刚好与作者潇洒洋溢出来的差不多大小。这是无意义的意思,好比一个卖弄了半天的相声,大家都在等待最后大包袱的时候,艺术家弯腰鞠躬告诉你,本场结束了,刚才那些稀稀拉拉的笑声就是你要等的包袱,别无其他了。这样说不知道拗不拗口,反正我看到这一切时,真的感到一种许久不见的无聊,像老长时间不见关系并非亲密的中学同学一样让你亲切,但又倍感陌生。

与其说冯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游走并推动了整个叙事,不如说是曾风靡华语文学圈的魔幻现实主义再现了力量。“……有些村落靠巫婆乳房的疼痛感知遥远的村落想要传递的消息,有时候这种消息的传播比事情发生的还要迅速。”这种叙事的“根”不管长在哪里,它所吸收的都是当年拉美爆炸文学的养料。

冯唐称自己的书不提供具体行动的指引:“《肉蒲团》服务于手淫,《不二》服务于意淫。我不和李渔争夺反革命手淫犯了,我也争不过。”既然没有行为上的意义,那么落脚于意境的营造,寺庙、山林、长安城、古宅、古筝、琵琶、诗文、淫诗浪字、奇淫巧计、交欢椅……这些表面上的手段冯唐都用上了,所谓意境款款走来,但这些道具并没有演变出一幕让人意犹未尽的精彩大戏,所以意淫的“意”在于揣摩和端详之后的心灵满足,这种文学作品的张力,作者并没有让我们感受得到。

宣传中声称的“读时过瘾,读后茫然”类似的性活动生理快感,显然也没有实现。“挑战禁忌”四个字是做到了,不但挑战性描写禁忌,更挑战了宗教、伦理等宏大命题,但这正如一场壮观的革命一样,命是被你革了,但你并非就此再建立什么,这就是一种虚无的快感。对作者来说可能是信马由缰,并企图将这种对禁忌的冒犯建立在更宏大的背景下,比如对人性的原始释放,对宗教的溯本清源式的解读,但这里所谓宏大背景的建立充其量只是斑驳的装饰墙,看似花里胡哨魅影四射,实则只是虚设的一道暧昧不清的、内心空荡的石膏假墙。不敢揣测作者是否有建立宏大叙事并重新书写国人宗教与性爱的双重历史的野心,但倘若有此念头,那还真够令人失望的。毫无疑问,冯唐的才华最出色的地方在于抖机灵和一语中的式的调侃、幽默上,而非高深地构建一种境界。从被人引为谈资的性描写上,也能看得出来,这种意淫式的描写让人分不清是科幻还是魔幻,反正是缺少一种击中人心柔软部分的或重或轻的那么一下。这也正是促使《不二》成为通俗文学的一道推进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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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8-7 11:44 下午

大奔(GQ中文简体字版专栏2011年8月)

分类: 冯唐文字 作者: 冯唐

范陶朱公蠡:

据传说,约两千五百年前,你功成名就之后,晓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在月亮最圆、花开最满的夜晚,带着细软、团队和西施的胴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稽城,泛舟五湖,成为两千五百年来私奔的典范。《越绝书》这样记载:“吴亡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

据报道,公元二零一一年五月十七日早间,鼎晖创投合伙人王功权五月十六日深夜在新浪微博发布消息称,放弃一切与人私奔。王功权这样表白:“各位亲友,各位同事,我放弃一切,和王琴私奔了。感谢大家多年的关怀和帮助,祝大家幸福!没法面对大家的期盼和信任,也没法和大家解释,也不好意思,故不告而别。叩请宽恕!功权鞠躬。”。王功权这样抒怀:“总是春心对风语,最恨人间累功名。谁见金银成山传万代?千古只贵一片情!朗月清空,星光伴我,往事如烟挥手行。痴情傲金,荣华若土,笑揖红尘舞长空”。

没见过你和西施的照片,不知道你们和此二王相比,谁更神仙眷侣,也没见过你给西施写的情诗,但是王功权的表白和抒怀浓过《越绝书》。

俗人,尘世间,谁不是在忙碌中希求放纵?谁不是在束缚中希求解脱。一时,为二王叫好的,被爱和勇气感动的,多于两千五百年来艳羡你和西施的人口总和。细想来,从有限的信息看,人家是主动放弃,你是知机,你是鸡贼。

但是,人真的能靠私奔彻底解脱吗?成年人彻底脱离社会环境、人生观和世界观、道德律和星空和基因,难度大于王八彻底脱离自己的壳,一身鲜血,遍体鳞伤,摇摇晃晃,娃娃鱼一样光着身子爬出来。

扯脱社会环境,难啊。

收到王功权高调私奔的微博的时候,我正在香港湾仔出入境大楼里办各种诸如智能身份证啊、签注啊、护照啊等等无聊手续,包里还有十来张各种诸如信用卡啊、借记卡啊、里程卡啊、酒店积分卡啊、口岸出入证啊、就医卡啊,一本薄薄的小说,和一叠文件,电脑里还有几十个邮件没看还有2010的税单没来得及填。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开始管自己,和社会发生的关系越来越多,人也越活越麻烦。尝试过各种办法减少麻烦,碰得一头大包之后,发现,最省事儿的方法是耐烦:整理好这些麻烦,心里放下,世界安稳。读完王功权这个微博的一瞬间,我想,天下如此之小,私奔到哪里能没有这些麻烦呢?俩人只穿头发和彼此能遮体吗?俩人只吃彼此的身体只喝彼此的口水能果腹吗?不给现金或者信用卡,酒店能让他们住吗?他们到底是私奔还是只是去国外长期旅游啊?

扯脱人生观和世界观,难啊。

我用新浪微博之后,深切地体会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哪怕你摆出最浅显易懂的道理,还是有无数傻屄跳出来反对,以此显示自己多么与众不同,何况你亮出不是那么明确的对错。王功权私奔之后几天,骂声渐起。王功权尽力辩解,希望全世界所有人都爱他,祝福他,赞美他的私奔。未果之后,王功权在微博长叹:“年近半百,很多问题真不清楚,有些问题想问而不敢问:爱情能是完全理性的吗?婚外恋就一定不是爱情吗?爱情必需以婚姻为目的吗?如果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那么没有婚姻的爱情也不道德吗?爱情该接受道德的审判吗?一个人能先后爱上两个人但能同期爱上两个人吗?”一个人,已经血淋淋的爱了、做了、跑了,还在乎这些世俗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如果还是在乎,跑到哪里不是雨?长期形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仿佛绳索,绳索不除,所有的努力只能让绳索把身体勒得更紧。

扯脱道德律和星空和基因,更难啊。

范蠡你当初在春天的溪水边看到西施,用自己的男色和爱国主义和物质享受说服西施成全美人计,把她送到吴国去。你和西施私奔之后,安定下来,再到春天,再临溪水,西施心里恨不恨你?想不想一脚踹你到水里?想不想起对她无限眷恋失了江山的吴王夫差?你回想起亲自送西施去吴王夫差的床上,你有没有暗自骂自己是畜生?你再从后面抱西施的时候,有没有猜想吴王夫差是用什么姿势抱她的后腰?西施老去,看到新一批西施初长成,你有没有再次想起初次遇见西施的那个春天,那条溪水,你胯下有没有再次肿胀?

所以我宁愿不相信你能扯脱,我宁愿相信《越绝书》是伪书,我宁愿相信《史记》的说法:你离开越国北上,带领团队来到齐地,“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治产数十万。”《史记》里没有西施。

俗话说,王八,你以为脱了坎肩,我不认识你了?话糙理不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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