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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的琴,繁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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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的琴,繁的花

作者:左希 发布时间: 2024-01-29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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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图:《在黑键与白键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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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9岁的辽宁人董宇从营口二轻技校毕业,进入东北钢琴厂,成为一名油漆工。

那里曾经是中国四大乐器生产基地之一。1956年出口的“东方红”牌钢琴,是中国第一次实现钢琴对外出口。鼎盛时,东北钢琴厂容纳了3000多人就业。

一架钢琴的12000个零件中有许多必须由手工完成。董宇每天的工作是跟着班组师傅,给钢琴上漆。把仓库里的钢琴沿着轨道一架架推出来,将300多斤的琴体拆卸成块,取下琴板,推拉、研磨、上漆、抛光、吸尘、擦拭,再小心地重新组装。

空气里充斥着油漆的味道,耳边永远是隆隆的机器轰鸣。

这一年,14岁的沈阳男孩郎朗参加了中国交响乐团成立的首场演出,担任钢琴独奏。同样是这一年,《钢琴艺术》杂志在北京创刊。这一年,广州珠江钢琴集团成立。接下来的十年,是中国钢琴产业勃发的十年。

事实上,钢琴成规模走入寻常百姓家的开端还要往前。1992年,金头发、蓝眼珠的理查德·克莱德曼到中国演出,刮起了一阵“通俗钢琴风”。克莱德曼的到来,迅速在中国大地上掀起锐不可当的钢琴热,钢琴一度脱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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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当年有人用五张同样难以买到的汽车票去换一张钢琴票。钢琴厂为了赶进度,改用18磅铁锤3锤定音。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不知名字的钢琴品牌。

一些国外琴行干脆从东北钢琴等中国钢琴厂低价买进后,稍加音色整理,再以高出三倍的价格出售。逐渐地,恰恰是这“技术的最后一道工序”卡住了国产琴的脖子。

年轻的董宇在给钢琴上漆的间隙,一边听师傅调律校音,一边自己摸索着弹。一顿操作下来,不识谱的董宇弹响了当时流行的《上海滩》。

浪奔浪流。

光阴流转,来到了2007年。30岁的董宇突然接到了厂办的电话,要他收拾收拾,去办理下岗手续。原来,在此之前,国际市场形势剧变,东北钢琴出口跌入谷底。厂子已经被一家美国品牌鲍德温收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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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当年卖给鲍德温时,仅库存琴的数量即便到现在,很多厂家一年的产量都跟不上。与此同时,1500名下岗职工陆续南下,带动了命运齿轮的转动,南方一批钢琴企业就此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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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一年的钢琴行情并不算差。

一些著名的汽车厂商赞助钢琴演奏会成为常态。上海大剧院门口的“黄牛”口口相传:“凡是钢琴演奏,只要能搞到票,就能挣到钱。”另一边,音乐学院门口排起了参加钢琴考级的长队,年龄从5岁到18岁不等的少男少女,在年轻父母们殷切的目光中进入考场。

那些年,一些城市学生如果在钢琴业余考级中获得9级以上,就能在高考中加10分。这一加分政策直到2008年被取消。2015年,取消体育、艺术等特长生加分项目则是后话。

中国城镇居民住房变宽也为适应钢琴这样的庞然大物创造了条件。根据建设部的统计,2005年城镇人均住宅建筑面积为26.11平方米,与2000年相比增加了6.4平方米,放一架钢琴已绰绰有余。

中国城市里的各大阶层都试图加入这场钢琴的盛宴。

2009年,20岁的天津小伙吕喆成为了一名钢琴销售员。老板告诉他,要想卖得好,首先你得懂。吕喆专门跑到山东、湖南,进入当地的民营钢琴厂做组装工,熟悉制造加工工艺。从零基础开始,用七天时间苦学弹钢琴。“那几年,很多不具备生产能力的小厂,没有原材料储备,只做组装活,挣快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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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海伦”杯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举行。次年,统计局有数据,上海成为中国城镇居民家庭平均每百户钢琴拥有量最高的城市,每百户拥有7.64架。排第二位的是广东,每百户4.51架。第三是北京,每百户4.38架。

钢琴已然成了人们心中通向社会阶层上升的一道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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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完。2013年,二手钢琴市场迅速升温,年进口二手钢琴达到10万台,进口额超一亿美元。随之衍生出一大批整合厂,从二手琴的检疫、消毒、熏蒸、调律、美容、翻新再流入市场,价格是新琴的30%至50%,形成了一整条产业链。

接下来的十年,生产、销售、培训、二手琴进口一路狂奔。最多时,学琴儿童总数达4000万,占全球总数的80%。

2024年初,钢琴一下子成为了热搜词。在内,到处流传着“钢琴崩盘”的说法,在外,有街头钢琴师大战“中国游客”。“学琴的人消失了”,“钢琴不好卖了”,“一半的钢琴厂倒闭了”。

曾被奉为中产阶级标志的钢琴正在遭遇寒冬。

以珠江钢琴为例,2023年前三季度净利润仅为647.5万元,同比下降93.54%。与此同时,不管是钢琴的生产、销售、培训,还是钢琴的赛事、演出、评价,都出现了明显的下滑和萎缩。

这一点从吕喆那里也得到了部分印证。过去几年间,吕喆和周围同伴曾经工作过的钢琴加工厂相继倒闭。“失业的琴厂人少部分人转行,大部分还是从事与钢琴相关的工作,有在网上直播卖琴的,也有转战大城市做自由调音师的。”和吕喆关系最好的几位伙伴,现在替人上门调音,调一次收费两百。

一些专门从事音乐教育的机构也有感觉:“学生人数只剩高峰期的一半,非周末班收不到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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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莹有一个8岁的男孩。暑假时她给儿子报名了家附近的钢琴学校,一次性预缴了7200元。课程是一对一,每周一节,每节300元。为了支持孙子,孩子爷爷还掏了3万多,给买了一架琴。

整个学期,周莹带儿子上了22节课。学校多次提醒周莹该续费了,一次比一次急迫。纠结了几次,周莹给出回复:“我们放弃,不学了。”

造成周莹放弃的理由有四项:一是孩子抗拒心特别重,每个周六上课前后,家里的气氛都很紧张;二是他们夫妇不会弹琴,两个人工作压力都在加大,越来越难做到长期陪伴;三是考级、学乐理还得另付费,目前家庭经济状况不稳定,不想再消耗;四是儿子晚上做完作业,基本就到九点了,再练琴,孩子、家长都很疲惫。

这里面的关键还是收入难题,和老师教学,市场饱不饱和全无关联。去年4月,周莹在的外贸公司倒闭,这是她从毕业起就入职的一家企业,在里面待了15年。公司关门后,员工按年限领了几箱进口餐具算作补偿,周莹领得最多。失业在家,朋友们劝她全职辅导孩子,让孩子把学琴坚持下来。

“算了,学琴留给中产阶级吧,我们不掺和了。”周莹正在想办法把琴处理掉,询问了几家琴行,开价高的15000,低的叫到4500。周莹把琴挂到了二手平台,问者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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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培圈有种说法, 叫“学一个钢琴,相当于报八个班。”除非兴趣支撑,可见消耗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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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2018年下半年,吕喆就感觉“卖和教都到顶了”。吕喆说:“当时,有多少台琴都敢干琴行。我见过最少的只有三台琴,规模大的能放到几百台。”

一方面,并没有那么多市场可以拿去消化;另一方面,大多数琴童在幼儿园阶段开始学,而在小学三年级,最晚六年级会停止学琴,增补的同时流失也快。

琴行遍地开花,也就埋下了遍地的雷。

事实也是这样。2018年后,A股唯二的两家钢琴企业销量陷入了下滑通道。2019年至2022年,海伦立式钢琴销量由36738台降至22792台。同期,珠江钢琴的销量由156100台降至110200台。

寒风乍起,从业者却没能感觉到。

“即便感觉得到,有些也来不及反应。”吕喆反应还算快,他去年加入了某国产钢琴旗舰店,做品牌文化推广和销售。背靠大树好乘凉,吕喆每个月能销售出十多台。虽然每卖出去一单提成不过百,有的甚至几十块,还不到2018年的二十分之一,吕喆反而挺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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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一年,肯定比以往都难。”吕喆说,他慢慢地习惯接受不争的现实。尽管,他有时候仍然会像年轻时一样不屈服于命运。

他开始用视频记录工作中的一些故事,会在送琴入户的同时,用手机录制全过程,剪辑成短视频,每周更新两到三条内容,每天做一回直播。店面也重新做了装修,把交互空间扩大。

跟着送货车在街区穿梭,吕喆注意到,原本有大店面的培训机构大多都隐身了,一些从租金高昂的商场退到住宅区,一些规模上变小了,一些干脆不在了。“培训市场好的时候,机构会周期性采购一些实惠、皮实的琴型,一次性5至15台。也有租赁的。”

与之对比,今年的培训机构多数在往外出琴,几乎没有采购新琴的订单。吕喆的主要客户变成了初学琴的娃娃、计划躺平的年轻人,也有一些卖给了老年人。

和吕喆一样,经历了沉浮的董宇也做过各种工作,卖海鲜、送快递、跑出租、刷浴柜,几经辗转,董宇还是去了一家二手钢琴厂干起了老本行,给琴刷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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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董宇跳槽去了当地最大的二手进口琴公司,做起了一名网络销售员,每晚做直播,教授网友钢琴知识和选琴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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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钢琴行业的巅峰与沉寂之间,谱写着人跌宕的一生。

2005年,28岁的沈永生在宁波开了一间60平米的小型琴行。接着,沈永生用了十年时间,连开十八家连锁,成为该地最知名的品牌之一,拥有最庞大的学员群体。

2017年,沈永生注册了“蓝调小生”社交账号,录制课程在线投放,两个月涨粉26万。2018年,沈永生成立布咚音乐,搭建内容团队,专注线上音乐教学。截至去年末,“蓝调小生”的学员超过50万人。

沈永生的学生有个特点,大都在50岁以上。“蓝调小生”每晚八点到十点会做直播,一边示范,一边讲解,选择的也多是《片片相思赋予谁》、《在水一方》、《云河》等怀旧曲目。

在沈永生看来,市场竞争加剧会让从业者重新思考自身以及行业。“钢琴市场下滑的客观数据就摆在那。但作为从业者,更要看到钢琴教育本身出了问题。”沈永生经历了太多案例,一些机构把有兴趣学琴的孩子非要往专业方向去培养,“放弃成了大部分孩子学琴的一个结局。”

把孩子的学琴路堵死了,也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有统计显示,2022年初,音乐培训机构有65万家,其中专业琴行2.5万家,到了2023年初,这一数据直接减少了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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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是一种音乐表达,懂不懂乐谱、乐理,都可以去欣赏,去弹奏,这是音乐的本质。”沈永生始终相信,有想象空间的东西才有乐趣,“每个人弹出来的不一样才重要。”

“工作室是未来的主流。内容上,会从原来单一的专业性教学,变成兴趣主导、专业相辅的模式。获客招生会跟互联网结合。”沈永生愿意把这个变化过程看作是一种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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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永生是慈溪人。在江东以及北方一些城市,人们会把冬青这种常见植物喊作“冻青”。

相比于“冬”这种对于周遭环境的观察,“冻”这一类切肤的感受则更为直接。事实上,很多时候,静心观察比快速反应更重要。有了新的视角,才可能有创新的行动。

相比于去辩论“钢琴有没有崩盘”,“为什么会崩盘”,放下习以为常的思考方法和理解方式,从最深层的本源处观察更有意义。如果想要有不同的未来,就必须超越那些零敲碎打的表象,开始观察我们所处的环境。

只有当人们停止将问题外部化,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在问题形成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要理解自己在塑造现实的各种影响力中所起的作用,需要通过观察来审视这些影响力的演变。唯有如此,个体才能生长出力量,而其它的期望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希望罢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史无前例的时代。恐惧会让人无法面对真相,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恐惧。而创新者的经历和思想能给人希望和可能性,帮助人们看清身处其中的更大的系统。

在遇到担心和焦虑的情况时,人们往往会回到自己最习惯的行为方式上去,去从外部找各种原因,想要把以往做过的事情做得更好,在原有的世界观里寻找安全感,反而与外面的世界更加隔离。

客观上却是,能够预测或重复的事情越来越少,问题越来越不能被清晰地界定,风险会越来越高,游戏规则和参与方式的变化越来越快。人们需要建构一个新世界,摆脱对习惯的依赖,不再将新的现实套入旧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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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董宇在互联网上意外地火了一把。

一名大货车司机在拉货出库时,偶然间看到了满身灰尘的董宇,坐在制琴车间里,随兴而熟练地弹奏起《我爱你中国》,于是顺手拍了一段小视频,发到社交媒体上。谁也没成想,火遍全网。

多家媒体采访并邀请董宇上节目,讲述他的故事。凭借热度,董宇曾在4个月内卖出3000多台钢琴,超过一些实体琴行一年的销量。

闲下来时,“网红”董宇还是会把鸭舌帽一转,自在地坐在钢琴前,弹一首《穿越时空的思念》。那些高的、低的过往,像风一样擦身而过。

钢琴的春天,犹如人生的初春。而钢琴的寒冬,则让人在悄然中体会到冷意。

2022年,“蓝调小生”的营收开始小爆发,是前一年的5倍,2023年又增长了30%。沈永生把20家门店整合成一家旗舰实体店,也正打算把自己手头的二手琴工厂关掉,专心做线上。47岁的沈永生越来越熟练地应付直播时的调侃,面对屏幕喊出:谢谢某某送出的礼物。

沈永生说他最爱弹的曲目是《You Raise Me Up》,里面有一句:我们都需要鼓舞,才能走过狂风暴雨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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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沈永生想要在视频里讨论:钢琴行业还有未来吗?

一名网友随即在后面留言:“钢琴不是刚需,吃饭才是刚需”。明知是调侃,但眼下读来,总难掩几分苦涩。

本文配图来自《羊与钢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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