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企业纾困路上，银行如何“精准滴灌”？丨氪金

作者 | 王晗玉

编辑 | 潘心怡

两年前，在华东某二线城市做建材生意的周洋刚拿下游艇驾照。他原本打算在今年买一艘经济型游艇偶尔出出海，但鉴于近段时间经济状况不稳，周洋决定暂时放下这项昂贵的爱好。

缩减开支的不止周洋自己，他经营了快20年的公司也正经历同样的低迷。

周洋在工厂所在的乡镇还承包了一片林地，原本的计划是把这里改成会所或者高尔夫球场，但鉴于眼下的市场行情，他不敢再盲目投资——之前几年周洋的公司年营业额一般在2亿元左右，而近两年受疫情封控影响以及所在行业监管趋严，周洋的公司年收入已经下降到几千万元。

实际上，经历几轮疫情之后，小微企业缺钱正成为全国性难题，这一点从政策释放的信号也能品出味道。

今年4月13日，国务院常务会议明确，适时运用降准等货币政策工具，进一步加大金融对实体经济特别是受疫情严重影响行业和中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支持力度，向实体经济合理让利，降低综合融资成本。

4月15日晚间，人民银行宣布将于2022年4月25日下调金融机构存款准备金率0.25个百分点（不含已执行5%存款准备金率的金融机构）。其中专门提到小微企业——为加大对小微企业和“三农”的支持力度，对没有跨省经营的城商行和存款准备金率高于5%的农商行，可额外再降0.25个百分点。

从“预告”到“落地”，本轮央行降准仅用了两天。根据测算，此次降准共计将释放长期资金约5300亿元。

直至目前，距离央行此次降准已过去约四个月，广大如周洋一样的小微企业经营者还缺不缺钱？央行释放的5300亿元又流去了哪？

01 小微企业缺乏安全感

8月19日，央行公布的7月份金融数据显示，当月人民币贷款增加6790亿元，同比少增4042亿元。社会融资规模增量为7561亿元，比上年同期少3191亿元。

作为实体经济的一份子，周洋表示这份宏观数据与其周围生意伙伴表现出的融资意愿比较吻合。

一直做建材生意的周洋表示自己从业近20年，大小周期也经历了几次，每次都能凭着市场和政策调节平稳过渡。而面对眼下这一轮周期，周洋第一次没了把握。

“我们公司的业务跟房地产有点关系，从去年行业调控到后面传导到我们这里，其实经营压力特别大，客户欠的款追不回来，另一边供应商还等着付款。去年底实在周转不过来，我抵押了七套房子才把欠供应商的钱凑出来。”

周洋说，自己的焦虑不仅来自产业政策调整，也与近一年多来连续上涨的行政成本有关。

“从前我们这里营商环境很好，感觉自己做企业真是被服务的对象。有时上项目需要钱，我贷款出来投资，马上就赚回来了。”但他发现，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找过来的相关部门越来越多，要求公司缴纳水土流失费、土地税等各种名目的费用。

“这些我之前十几年从来没遇到过，感觉现在干得越多‘罚’得越多。”周洋调侃道，“所以我们现在就是压缩着干，有些活尽量能不干就不干。”

此外，周洋还提到，在过去金融监管相对宽松的时期，地方基层也出现了一些不合规的民间借贷产业链，自己不愿向银行贷款也是基于对这类从业者的抵触。

“这两个月我也接到很多推贷款的电话，也有直接找上门来的，这些人说自己是某某银行，但其实都不是银行在编的业务人员，他们都是第三方的。”

周洋所说的“第三方”，是与当地银行合作，为银行介绍客户并提供要账担保的组织，通常会在银行贷款利率基础上加收一定比例利息作为“居间服务费”，实际并不合规。

据周洋向36氪介绍，过去多年在他工作的地方村镇银行此类操作比较普遍，“第三方来推，起初跟我们说都是3.8%、3.6%的利率，但后期就会出现各种费用，最后一综合几乎跟高利贷差不多”。

“以前银行自己不推贷款，我们只能跟第三方谈，现在虽然有降准这样的政策契机，但我也不知道找过来的人到底是银行的还是第三方的。我们小企业没有法律顾问团队，没办法查证也规避不了风险。”

“实际我们缺钱吗？特别缺，但以前这种第三方合作最后还不上钱、一夜倾家荡产的例子太多了，我宁可不借也不想跟他们（第三方）打交道。”周洋说。

这是一个小微企业老板的“创伤后遗症”，也反映出金融监管急需为最基层一环重新建立安全感。 

02 信贷员：小微贷款不好做

在北京某国有大行工作的李小京表示，在北京这样严格监管的城市基本不会出现上述“第三方”那样的组织，自己的同事今年以来也是努力推贷款。不过面对银行释放的诚意，小微企业的接受意愿也并不高。

“现在偏向保守的企业确实不敢贷款，一个是我们银行本身门槛比较高，另一个是即便有企业达到了我们的条件，他也不愿贷，因为资金成本很高，他更愿意用自有资金，尤其是现在对公理财一些产品还是很方便的。”

而与这些风格稳健型企业不同，部分敢于搭上这波降准顺风车、持续加杠杆的小微企业，其融资背后则常常出现将贷款资金挪作他用的违规行为。

一位在上海从事金融行业的业内人士告诉36氪，过去央行降准，资金多会流向股市与地产两大蓄水池。尽管今年情况特殊，上半年股市低迷，A股一度跌破3000点，房地产投资属性又持续弱化，但在北上深等一线城市，地产仍具备投资吸引力。

因此挪用贷款资金违规投资的行为仍有动力及操作空间。该人士透露，现在很多房地产企业的壳公司会跟银行协调，出一组如车库一类的物业作抵押担保，银行则把资金贷给表面上与其没有关联的小微企业，等资金到位后地产公司再把这笔钱划出来。

过程中，银行只要确定两点，一是两间公司没有股权关系，二是董监高人员没有重叠。“这样表面上看起来这笔贷款跟开发贷没有关系，银行也解决了小微贷款指标，但实际上放出去的钱还是流到房地产了。”

和主要负责存款业务的李小京相比，在上海某商业银行就职的何小沪承担着放贷和风控的双重压力。

今年4月25日央行开启新一轮降准约一个月之后，何小沪返回工作岗位。他告诉36氪，当时上海很多小微企业的状态几乎都是“苟延残喘”，资金需求很大。

“这两年上海又一直都有加大普惠金融支持力度的指导，具体到银行我们对小微企业的贷款投放都有硬性指标，所以这段时间我也是‘疯狂’在外面营销他们（小微企业）贷款”。

作为小微客户部业务人员，何小沪背负的指标压力比大客户部同事更大。这种压力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从前不受重视的小企业现在成为银行重点关注对象，何小沪急需开拓这类客户资源；二是受疫情影响这类客户整体的违约风险已经明显增大。

何小沪坦言，以前小微企业甚至中型企业这类客户他都“看不上”，因为做贷款业务，“客户贷500万跟贷5000万要进行的手续流程是差不多的，但两笔贷款产生的收益天差地别，所以银行本身其实没有动力去做这种小微贷款”。

而如今，小微企业贷款投放成为银行业绩考核的重要指标，像何小沪一样的客户经理也不得不转头去做更费力的小额贷款业务。

何小沪提到，今年6月复工后，很多小微企业还未正式恢复生产，但银行已经要求把贷款放出去，或对以前的存量客户追加授信。

“其实我知道有些客户经营状况非常不好，要在以前肯定要调整他续贷的额度，但赶上银行加了（贷款）任务，这时候碰到还愿意贷款的客户，我只能硬给他贷，但实际心理压力很大——担心坏账，我们都是终生追责，谁不愿意做安全的资产？”

03 寄望于普惠金融

为了切实支持小微企业发展，降低企业融资成本，近年来从上级监管部门到商业银行系统内部均持续加大了对普惠金融的推广力度。

36氪查询发现，半年来上海市多部门已印发多份文件引导金融机构助力小微企业纾困——

3月16日，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和中国银行上海市分行联合发布《普惠金融助力小微企业发展行动方案》，针对受疫情影响暂时经营困难企业，不盲目抽贷、断贷、压贷，根据不同情况给予调整还本计划、延长计结息周期、调整授信品种等多种优化方案，为上海小微企业提供金融支持；

3月29日，上海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上海市全力抗疫情助企业促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提出加大普惠金融支持力度，引导金融机构加大普惠小微贷款投放力度；

6月23日，上海银保监局联合上海市多部门印发《关于建立上海市中小微企业“纾困融资”工作机制的通知》，引导在沪银行保险机构精准支持受疫情影响急需纾困融资的中小微企业（含个体工商户和小微企业主）。

今年5月18日，中国银保监会普惠金融部负责人毛红军在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上表示，银保监会指导国有大型银行保持信贷投放力度，要求今年新增普惠型小微企业贷款1.6万亿元。

最近于8月12日举行的银保监会通气会上，有关部门负责人表示，大型银行阶段性完成国常会制定的今年国有大型银行新增普惠小微企业贷款1.6万亿元的任务。

具体到银行基层人员层面，推广普惠金融也在一步步落实，李小京透露，从去年开始，银行对普惠贷款的考核已经成为重中之重。

“像我们支行行长执行千分绩效考核，比如一年内存款业务要拿多少分、增幅要拿多少分这样考核。从去年开始，普惠贷款在考核中占的比重加码特别大。甚至我了解的有些行长各项考核达标，就因为这一项不达标直接被撤职。”

在李小京看来，政策层面确实在推动改善小微企业融资的问题，“但现阶段实体经济能不能承受、能不能用到这笔钱是很大的问题”。

压力之下，银行也正推出各类新的贷款品种。李小京介绍说，以往企业没有抵押物基本不可能拿到贷款，但最近新品种下银行的审批放贷条件明显放宽，如税务贷、结算贷等，无需抵押实物，凭借良好的结算记录、交易资金量等也可获得授信。

李小京最近常常和同事聊起2000年前后助学贷的火热，彼时助学贷款适用范围扩大到全国高校，并由担保贷款改为信用贷款，结果却产生大批坏账。

“很多学生毕业之后都联系不到人了，他们也不在乎个人征信，很多账都没收回来。所以那时候银行招人都爱招那种有江湖气质、能出去要账的。”

李小京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实际担心的问题则是——像结算贷等普惠贷款新品种在性质上是不是已经类似信用贷？对于从小到大只有书生气，并无半点江湖气质的他来说，出去要账这一天最好永远不要到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周洋、何小沪、李小京均为化名）

关注获取更多资讯

本文由「王晗玉」原创出品， 转载或内容合作请点击 转载说明 ；违规转载必究。

寻求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