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新生力量：从金曲奖最佳新人入围者看乐坛新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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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曲奖向来是华语乐坛中分量最重、甚至是唯一真正有广泛影响力的音乐奖项。进入分众时代后，金曲奖可能选不出曾经红极华语世界的歌王歌后，但作为审美在线的奖项，他们在发掘新人这件事上焕发了新的生机，许多来自小公司甚至独立发片的艺人依靠优质的作品收获了金曲奖的青睐，一朝提名天下知。这篇文章，我就借着疫情之后的第 31 至 33 届金曲奖最佳新人奖入围名单，聊聊我眼里这几年的风向变化。

看重全能创作

相比注重演唱的「最佳男/女歌手」，最佳新人最近几年明显体现出了注重创作的倾向，而且得奖的歌手也都是创作为主。即使回溯过往的最佳新人，非创作者也寥寥无几。纯粹因为音色和主流唱片表现进入候选名单的，在这三年里可能只有演员跨界歌手的许光汉一位，其他或多或少都有个人创作的成分。而且，入围最佳新人的创作标准之高令人咋舌，毕竟同样是创作歌手但因为唱功突出突然杀进第 31 届歌王竞争的裘德都没有拿到最佳新人的提名1——并且当年被提名的一共有足足七组歌手。

在我看来，这正是分众时代的典型表现。市场追求的不一定再是争取打动所有人的大歌，而是让每个创作者找到自己的听众，在自己的经历与体会中写能打动小圈层的故事。比起交给公司操办，拥有创作才能的人可以获得更好的表达机会，写出更好的故事。所以我们在最佳新人听到了更多的独立乐团、兼职歌手，我是把它当好事来看的，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创作时，被遴选出的新星才是真正写出时代之声的人。

入围第 31 届金曲奖新人奖的告五人乐队算是一众入围乐队里面传唱度最高的，和其他同样入围的乐队相比，他们的优势包括华语演唱、歌曲氛围轻松、文化背景贴近城市青年等。但他们入围并不只是因为「大众」，作为一只流行乐队，虽然歌词水平参差不齐2，但常有妙笔，而且他们非常擅长写旋律和编曲，贴近主唱声线的旋律走向可以让听众忘记词中的小问题，只听其中的故事。男主唱潘云安创作的弱项被团体的力量化解，造就了终于走向流行的告五人。

相比告五人的「以强补弱」，入围第 32 届的 YELLOW 黄宣就是实打实的全能创作者。自 2016 年起他就在幕后工作，参与歌手的作曲与编曲工作，同时跟随制作人余佳伦学习爵士乐。他的个人创作也融合了爵士、嘻哈、摇滚、流行、电子舞曲等各种音乐风格，形成了鲜明的黄宣特质。作为词曲编均强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旋律走向常常天马行空，导致他的评价常常两极分化——我是爱到不行的那一类。

正因为黄宣对自己的音乐有足够的信心，他的作品中常常可以听到那些非常离奇、但就是恰当地服侍着他想传达的概念的音色，尤其是后续入围了第 33 届金曲奖最佳男歌手（并且以一票之差与之失之交臂）的专辑《Beanstalk》，他对音色的选择和音效的编排更加精进。我用入围最佳编曲人的《PARADIGM》一曲举个例子，歌曲中布满了音效的倒放与急停，使用零碎的声音拼贴出整首歌的科技与冷峻感，但穿插其中的是各种如同复古舞曲的配器音色——这其实是一首时装周的宣传曲，时尚沿历史进化的时间跨度在音色与音效的对比中油然而生。

不过过于独特的音乐取向与时常为了概念完整性而不顾大众耳朵的编曲风格，让《浮世击》一专与最佳新人失之交臂——他倒是提前跳级，凭借单曲《不开灯俱乐部》和余佳伦一起得了第 30 届的最佳单曲制作人，并且连续几年入围制作人与编曲人的相关奖项，算是对黄宣个人风格另一层面的肯定。本专中的《独上 C 楼》《不开灯俱乐部》两首尤其适合搭配 MV 食用。

听到小众声音

在金曲奖可以通过虚拟发行专辑报名后，大量过去未曾获得关注的音乐人通过更为便捷（也更为公平）的数字发行专辑获得评审青睐。近年的候选名单中常常见到发行自「街声」或独立经纪公司的音乐人，甚至通过两岸代理完成发行的网易云音乐创作者（比如先前提到的裘德）。许多在传统流行乐的审美体系下难以安放的歌手得以在数字发行的红利中找到自己的听众。

第 31 届入围的持修和杨士弘都是创作好手，两人的声线特点鲜明，创作风格新颖独特，但都游离在唱片公司的传统审美之外。比起偏向大歌大情唱爱恨的传统创作主题，持修擅长在自己钟爱的宅男世界里寻找合适的意象扩展，杨士弘则擅长用奇妙的比喻与幽默的表达讲故事。在被金曲奖发掘之后，他们的音乐才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杨士弘的专辑《坏米仔》里是一幕幕童话与舞台剧，持修的《房间里的大象》就是他在二次元的宅男游戏里过关斩将的纪实。持修凭借这张源自宅男游戏碎碎念的专辑获得了第 31 届金曲奖的最佳新人奖，《根本不是我对手》成为励志热歌的同时很少有人在意这是来自持修打游戏通关的感想。

不过和黄宣这样的全能唱作人相比，持修和杨士弘这样小众且跳脱的音乐风格都有些「失控」的意味，成品高度依赖编曲人帮助他们将故事讲到最完整的样貌。这一点上杨士弘尤其如此，他在声林之王 2 比赛中首秀的《爱の讨债集团》一曲与最终的成品相比明显单薄太多，也有些不知所云，但专辑版中这些问题都被充满戏剧性的编曲抹去，算是借由团队力量找到了最适合他的表现形式。如果可以的话，杨士弘的这张专辑更适合配合 MV 一起听，可以更直观地感受他笔下那些有趣的故事，《狼与狈》的 MV 还一度在微博热传。

同样通过金曲奖获得关注的还有在独特曲风中坚持的独立乐团。第 31 届得到最佳新人候选的 JADE 与第 33 届候选的当代电影大师一个是新乐团一鸣惊人，一个是老乐团厚积薄发。JADE 在首专《NEMO》中爆发了惊人的能量，从二三十岁年轻人的视角以另类摇滚的形式讲自己对社会弊病、亲密关系、家庭牵绊等议题的反思和质问。

当代电影大师则是在成军多年后终于有机会制作自己的第一张全长专辑《告诉我他们都在本来的什么地方》，专辑中藏着他们借摇滚姿态对各种社会怪象发出的诘问，旋律流畅而冷酷，歌词简洁却戏谑，颇有华语摇滚风头正劲时那些老前辈的风范，在当下的乐团中也独树一帜。

融合文化故事

关注金曲奖的读者可能知道，除了我们重视的华语（国语）奖项外，金曲奖同时设立的还有台语、客语、原住民语等其他演唱类奖项。事实上，即使华语奖项，金曲奖的评审过程也非常看重对文化背景、个人故事、时代风格等的融合与化用。一张好的音乐作品，背后必然蕴含着时代背景与个人叙事的影响。比如今年的金曲 33 奖杯收割机《DEPART》，蔡健雅的这张专辑和之前看重个人曲风突破的《失语者》《我要给世界最悠长的湿吻》相比，制作和词曲的惊艳程度可能都不及，但它首先耐听度很高，其次创作背景落在疫情时代对生活与人生的反思，是一张「用心写就」的专辑3。

不过在新人奖的名单上，这种取向还是更多地体现在其他语种的作品中。我认为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第 32 届入围的华语乐团热写生，第 33 届入围台语乐团装咖人，以及第 33 届夺得最佳新人奖的珂拉琪。

热写生作为一只年轻的民谣摇滚乐队，首专《豆皮少年》的每一首歌都源自主唱对身边事物、景色的关注与思考，而得益于主唱在词作中晦涩隐秘的类比、暗示与委婉的转写，每首歌的故事都变得不直接透明，却可以借音乐的力量换得更深更广的思考与感受。在一次街声的访谈中，他们提到，一段路、一个地方、一次天气，或是团员们的猫，都可以成为创作的动因，而词曲搭配震撼流畅的《山洞》一曲来自「一男子三脚踢断万年钟乳石被捕」的新闻……他们的音乐处处是生活故事，他们的故事也处处是音乐。

装咖人的音乐则是取材于台湾当地流传的乡野传说与历史故事，虽然 2022 年才以《夜官巡场》获得金曲奖最佳新人提名，但这个起源于华文文学系的乐团已经活跃超过五年。这张专辑中装咖人把各种传说故事借不同形式娓娓道来，算是正统的「讲故事」。我个人推荐尝试《出庄》一曲，它讲述了夜官带山上孤魂跨过阴阳桥偷看在世亲人的故事，画面感极强，即使对闽南语不甚了解也能体会其中情感。

相比之下，风格更超前的珂拉琪已经越过了「用现成故事讲故事」的阶段，选择在既有的历史与文化背景下创作符合场景的新故事，并且跳出了常见的「传统故事就要用传统曲调去唱」的固有框架，使用更时下的编曲与旋律，混杂拼贴多重曲风元素甚至语言，用年轻人熟悉的方式唱来自文化与历史的故事——这也是他们的团名珂拉琪 Collage 的来源。主唱夏子负责原住民语和日语的创作，编曲王家权负责台语与英语创作，为了保证歌词的准确，他们还向语言学家专程学习了更标准的台语。而从我们更熟悉的角度来说，珂拉琪的创作最可贵的就是在保证了文化基底的同时，没有因为这种看起来高大上的创作动机而丢失最基本的音乐性——市面上不少打着「发扬传统文化」为由光明正大地写出垃圾的「音乐人」应当为之汗颜。夏子同样在获得金曲三三最佳编曲人奖的歌曲《fu'is 星星歌》中献唱并参与创作，也可以从这首歌中感受到她作为创作者的鬼马精灵。

推进风格发展

除了上述的种种关照，金曲奖在评选过程中还格外看重敢于在风格上有所突破，为华语音乐带来新听感的作品，或是在某一特定曲风中远超新人平均水平的表现。

相比全能创作者的游刃有余，第 32 届入围的李友廷和第 33 届入围的吕彦良就是在某一风格领域达到了超出一般新人的高度。李友廷是 2018 年选秀《声林之王》的冠军，这张专辑中，他将自己在比赛中展现出的灵气成体系地细化。有了制作团队的加持，李友廷词曲编的契合度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对旋律的精巧把控在《直到我遇见了你》一首歌中就可见一斑。流行旋律并没有死，也没有「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更多的人只是并没有看见真正配得上以「优秀」称之的作曲者。

吕彦良则是通过《我的音乐你听吗》受到大众关注，在 19 岁凭借《新鲜的灵魂》一专展现了在 R&B 风格上的天才，词曲编浑然天成，算是近几年难得的新生 R&B 创作歌手。专辑延续了明堂唱片一贯的轻松调性，听感自然流畅，整张专辑最大的缺陷反而是吕彦良自己的唱功追不上他的创作，希望新公司摩登天空能给他安排声乐老师。

第 31 届死亡之组入围的还有 9m88，一个艺名奇怪的女歌手。9m88 的声音饱满丝滑，听起来有一种黑胶唱片的温暖感，她的专辑《平庸之上》也尽可能发挥了这把好嗓子与她爵士乐演唱专业的实力。专辑基调轻松，听感愉快。在后续 9m88 与黄宣的合作曲《怪天气》中，我们也听到了她对更多音乐风格的掌控。在金曲三三上，她的串烧表现也让人印象深刻，是新晋歌手中难得的稳当大气的女中音。

获得第 32 届最佳新人的 ?te 坏特曲风中也有大量爵士的影子，但在此之外，她的专辑充满了 Lo-fi 复古美学的取向，音色与编曲都或多或少地营造着沙发音乐的慵懒氛围。选择这类曲风的新人不在多数，而这两位的表现几乎称得上驾轻就熟。

值得一提的是，嘻哈音乐也在越来越多地进入金曲奖的视野。在这一方面，金曲奖的确算不上领先，对授奖和给予提名也显得过于保守，不过最近五年诸如高尔宣、莫宰羊等旋律创作与说唱功底皆上的音乐人获得提名，杜振熙、熊仔、ØZI、Leo王、J.Sheon 等人获得奖项青睐，嘻哈乐也开始在金曲奖的舞台上获得与之对应的关注。在这里我要强烈点名推荐的是莫宰羊的《未接来电》，编曲设计非常让人惊喜，各处停顿、哼唱和接近手机震动的蜂鸣形成歌曲中一个个段落的分隔，旋律与唱词贴合紧密，单这一首歌就能感受到莫宰羊音乐中的灵气。

聊了这么多，说到底，音乐还是主观的。金曲奖的标准绝非圭臬，但它至少代表了在当今最为活跃且仍在推动音乐事业发展的音乐人心中，什么才是值得介绍给大家的好音乐。我们离大众审美的时代已经很远了，但个性化的分众时代绝不代表「好歌」也随着审美的割裂而消失。会有更多元、更精妙的好音乐不断涌现，也会有越来越多认真对待自己作品的音乐人带来新的引领时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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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这张杀进歌王竞争的首专叫《颁奖的时候我要缺席》，被宣布入围时引发哄堂大笑，颁奖典礼他也确实没去。两年后，裘德的第二张专辑《最后的水族馆》又杀进了第 33 届的歌王竞争，还是没得奖。
• 2如果你好奇是哪首歌让我哭笑不得，请听下方专辑第二首《法兰西多士》。
• 3类似的还有金曲 32 上七提零中的万芳《给你们 Dear All》，关注生活与生命的强韧，探讨疫情时代背景下家庭关系与生活中的种种温柔。这张专辑被评审团在典礼中授予评审团奖进行特别表彰，万芳流泪领奖时说出了近几年里最经典的得奖感言：「马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