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天然气断供以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ID：globusnews），作者：林川，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图为“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施工图）

在西撒哈拉紧张局势持续近两年以后，曾经隔岸观火（并充当被殃及的池鱼）的前宗主国西班牙，突然决定下水。

3月18日，西班牙外交部长何塞·曼努埃尔·阿尔巴雷斯在一次令人意外的外交站位变化中突然表示，马德里支持摩洛哥 2007 年提出的一项提议，即在其主权下提供西撒哈拉地区自治。此前数十年里，西班牙一直在摩洛哥与波利萨里奥阵线独立运动之间的领土冲突中保持中立，后者得到阿尔及利亚的长期支持，也因此将这起地区领土争端变成了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之间的漫长外交摩擦。

过去一年多时间，由于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这一地区立场的突然转变，双方关系再度陷入剑拔弩张状态，去年年底，阿尔及利亚总统宣布不再续约通过摩洛哥向欧洲供应天然气的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线合同，已经引起本就处于能源短缺中的欧洲的一波高度关注。

四个月过去了，如今欧洲能源形势、全球供应链和世界政治版图都已发生剧烈变化，经济高度脆弱的马格里布地区的前途显得更为莫测，而西班牙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阿尔及利亚在19日宣布召回驻西班牙大使以示抗议，其官方媒体也发表声明谴责马德里的“突然转变”，而西班牙外交部长阿尔巴雷斯对于摩洛哥“自治计划”的支持声明，却恰恰呼应了两年前特朗普在这个问题上的“突发奇想”。

此时此刻，欧洲迅速切断俄罗斯能源供应的可能性空前高涨，而北非地区各国政府都正在意识到，未来一两年内国家经济所能维持的现金流，将决定自己的政治——甚至可能也包括人身——生命。远在数千公里外的俄乌冲突打乱了一切算盘，希望在乱中取利的国家，不止一个。

一、特朗普的“遗产”

2020年11月，作为特朗普任期最后时光中主要的外交成果——推动以色列与一系列中东-北非邻国的关系正常化中的一环，特朗普代表美国承认摩洛哥对于西撒哈拉的领土主张，以换取摩洛哥同意与以色列建交。

西撒哈拉原为西班牙海外殖民地，1975年，西班牙军队自这里撤出，北方的摩洛哥王国随即出兵试图占领这一地区，而当地本土民族解放武装波利萨里奥阵线立即反击，双方爆发局部战争。1991年，双方在联合国斡旋下勉强达成停火协议，当前摩洛哥控制着这一地区大约80%的土地，波利萨里奥阵线则据有余下的约20%。

西撒哈拉区域地图 / Wikipedia

而美国的突然“站队”，在过去两年将这一地区本就摇摇欲坠的地区平衡推到了战争边缘。

摩洛哥的老对头阿尔及利亚是几十年来波利萨里奥阵线最重要的支持者，也是这场外交风波中最先选择与摩洛哥硬刚到底的国家。特朗普的突然“搅局”，使得阿尔及利亚与摩洛哥的关系在一年时间内迅速恶化，双方相继召回了己方大使，互相指责是对方造成了边境地带的山火，各自关闭了己方领空，2021年8月，阿尔及利亚正式宣布与摩洛哥断交，11月，从北非向欧洲供应天然气的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线合同宣告结束。

尽管在众多外交议题上，拜登上台后美国政府立场都有所回调，但西撒哈拉问题并不在拜登的调整清单之内。与之相反，直至目前，拜登政府全盘继承了特朗普政府在这一地区的政策。

而在美国已经“选边”的情况下，欧盟以及前宗主国西班牙的立场正在变得越发关键。直到3月18日之前，欧洲一直明确拒绝摩洛哥的方案，而继续坚持应在联合国调解下通过谈判和公投推进地区和平进程。

2021年9月，欧盟法院因协议涉及西撒哈拉地区而裁决摩洛哥与欧盟之间的相关进口贸易协议无效，另一方面，由于西撒哈拉问题立场上的分歧，西班牙与德国相继卷入同摩洛哥的外交争端，西班牙更在2021年5月因收治波利萨里奥阵线领导人住院而引发摩洛哥的政治报复。

但自马格里布-欧洲管道关闭起，四个月里地区形势正再一次发生根本变化。3月18日，随着西班牙外交部长宣布摩洛哥的主权自治方案是结束长期冲突的“最严肃、现实和可信的基础”，美国和西班牙之间显然已经达成了某些共识：

3月初，在西班牙本次表态前不久，美国副国务卿温迪·谢尔曼在访问拉巴特时重申了对于西撒哈拉问题上摩洛哥自治方案的支持，“我们继续认为摩洛哥的自治计划是严肃、可信和现实的。”

二、马格里布断供以后

即使不能作为唯一的归因条件，但毋庸置疑的是，导致西班牙立场突变的至少一部分原因，还要从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线的关闭说起。

2021年之前的二十年里，阿尔及利亚一直是西班牙最重要的天然气供应商：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年，阿尔及利亚的天然气占西班牙消费量约60%，2014年至2018年期间，这一比例仍然徘徊于50%至60%之间，其中从阿尔及利亚经摩洛哥输送至伊比利亚半岛的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线年输送量达到135亿立方米，堪称南欧能源主动脉之一。

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道 / gasNatural fenosa

但由于与摩洛哥之间外交摩擦的升级，阿尔及利亚在去年年底决定关闭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线。被选中作为替代品的Medgaz管线目前标牌运力为80亿立方米/年，无法实现无缝承接，其承诺中的扩容工程也非立即能够完成。

由于硬件条件限制，西班牙对阿尔及利亚天然气的进口量在过去几个月里急剧下降，从45%下降到了2月的23%，特别是原定于2月的扩大输气承诺最终并未实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今年1月至2月，美国供应了西班牙34.6%的天然气需求，已经取代阿尔及利亚成为西班牙的第一大天然气供应国，其中1月供应量是去年同期的568.18%。

发生变化的不仅有出口商，还有商品形式：随着近几个月美国对西班牙的液化天然气出口激增，2022年1月西班牙液化气进口额已经达到总量的近70%，远远超过一年前同期的45.5%。

一个月前骤然爆发的俄乌战争在仅仅几天后就摧毁了俄罗斯到德国的北溪2号管道的全部前景，也将欧洲能源形势推进了一个曾以为需要数十年才会来临的新阶段：欧洲需要立即切断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在管道气可能需要数年时间谈判和施工的大背景下，液化气正在成为暂时最为可行的选项。

此时此刻，西班牙与中东和北非的长期经济联系以及众多太阳能和风能园区突然引起了新的关注，除了与马格里布地区运转多年的能源合作网络，马德里近年还在寻求加强与尼日利亚和其他原材料供应商的联系，尼日利亚目前是西班牙第三大天然气供应商。

与此同时，目前西班牙在液化气储存和接收方面已经成为欧洲最为先进的国家之一：它拥有六个液化气接收站，第七个正在建设当中，占据了欧洲总接收能力的超过三分之一，而作为西欧经济发动机的德国这一数字为零。

过去十年，西班牙在可再生能源方面同样投入了巨大精力，如今它的总能源消费量中已有21%来自可再生能源，这使得西班牙在能源交易方面的主动地位更为凸显。

新冠肆虐的两年，西班牙对旅游业的过度依赖导致它蒙受了比欧盟其他成员国更为沉重的经济打击，也使得经济转型成为西班牙政府的当务之急，现在，马德里希望利用来自欧盟下一代基金的 1400 亿欧元来实现其经济的绿色转型，能源在其中是至关重要的核心部分。

自去年夏末以来，欧盟一直在讨论能源问题。西班牙一直坚持“非常大胆的措施”，但来自马德里的提议和要求长期遭到忽略。现在，在乌克兰遭遇入侵和全球能源价格飞涨之后，现实已经大不相同。

过去一个月，西班牙积极与多方谈判寻求扩大天然气供应，而西欧天然气正逐渐在地缘政治角力中发展成一场通胀和燃料危机。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西班牙成为未来欧洲能源代理超级大国的巨大机会。

三、数千公里外的蝴蝶翅膀

而在地中海的另一边，马格里布地区正处于空前脆弱的时期。

几十年来，主食能否保证国家补贴之下的低价足量供应，一直是决定中东-北非地区国家威权稳定与否的关键。1977 年，埃及总统安瓦尔·萨达特试图削减面包补贴引发民众骚乱，造成 171 人死亡，数百人受伤，迫使他放弃了自己的决定。

1983-1984 年，突尼斯总统哈比卜·布尔吉巴在取消小麦和粗面粉补贴后再次面临面包骚乱。估计有 110 名突尼斯人在随后的骚乱和政府镇压中丧生。

马格里布国家最近也见证了由于货品稀缺和价格上涨而发生的变乱。大宗商品价格上涨促成了 2008-2009年突尼斯爆发的抗议活动以及2011年总统齐因·阿比丁·本·阿里（Zine El Abidine Ben Ali）的倒台，这在整个地区引发了冲击波，造成了席卷中东-北非地区的“阿拉伯之春”。

十年后，2018-2019年苏丹取消面包补贴的政策再次诱发民众抗议，最终将长期担任总统的奥马尔·巴希尔赶下了台。

而2022年骤然爆发的俄乌战争，已经导致全球范围内粮价暴涨，俄罗斯和乌克兰占全球小麦出口的 30%。3 月的第一周，全球小麦价格已经达到近14年高点。

国际小麦商品价格在三月第一周达到了顶点 / 网页截图

由于乌克兰的冲突和西方对俄罗斯实施的经济制裁，预计两国的小麦出口都将在 2022 年受到重大影响。乌克兰已禁止小麦和其他谷物的出口，而俄罗斯则部分禁止谷物出口。因此，北非国家将不得不与其他小麦进口国竞争更有限的谷物供应。俄乌冲突持续的时间越长，对马格里布地区粮食安全的影响就越大。

对于马格里布各国——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政府来说，2022 年将是补贴增加和预算膨胀的一年，也许还将是许多年中的第一年。

阿尔及利亚是欧洲第三大天然气供应国，约83%的天然气出口流向欧洲，西班牙和意大利是最大的两个目的地；目前有三条管道将阿尔及利亚连接到欧洲，除了已被人为关闭的马格里布-欧洲管道，和被认为将代替马格里布向西班牙供气的Medgaz海底管道，还有通往意大利的 TransMed海底管道。该管道目前每年输送220亿立方米 (bcm)，但铭牌容量高达320亿立方米。

2021年，西班牙和意大利共同获得了阿尔及利亚65%的天然气出口。出口的增加和能源价格的上涨帮助阿尔及利亚度过了经济困难，也挑战了疫情后各方对其经济和国内稳定的可怕预测。2021年，阿尔及利亚向欧洲的天然气出口总计552亿立方米，创下新高，但这一收入来源也在年底与摩洛哥升级的外交摩擦之下，陷入了近年来最大的变数。

根据西班牙媒体所获得的消息，直到3月14日西班牙仍在寻求与阿尔及利亚就重开马格里布-欧洲管道进行谈判，但由于不肯搁置与摩洛哥之间的争议，阿尔及利亚没有同意西班牙的提议。

而与之同时，摩洛哥和国家碳氢化合物和矿产办公室 (ONHYM) 已经宣布签署摩洛哥Tendrara项目与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道的互连协议。该协议将允许建造一条超过 120 公里的新天然气管道将Tendrara气田连接到马格里布-欧洲管道，从而将天然气供应到欧洲。

仅四天后，西班牙宣布放弃西撒哈拉中立立场，选择了摩洛哥。

比起已经成为欧洲廉价制造商的摩洛哥，阿尔及利亚过去二十年里对能源出口的依赖性并未减轻，直到2021年能源出口仍占其总出口收入中的95%和国家收入中的60%，而技术条件和产能的改善并不明显。

即使不考虑马格里布-欧洲管线的断供，在此之前阿尔及利亚也被质疑是否仍有能力扩大其能源出口直至代替北方的俄罗斯——阿尔及利亚近年国内能源消费总量上涨同样可观，这约束了其扩大出口的能力。

而无法依靠外交影响力解决西撒哈拉持续数十年的地缘争议，反倒因为发酵的争端而导致自己的能源供应遭到波及，对西班牙来说同样是一次政治挫折——数十年来恪守中立立场、对阿尔及利亚以及波利萨里奥阵线的有限支持，在2021年并未带来设想中的回报。

所有这些都限制了阿尔及利亚的谈判机会，至少看上去，西班牙已经在大洋彼岸找到了新的供应商。

四、谈判桌下，谁胜谁负？

西班牙首相桑切斯近日正在欧盟积极为马德里的最新能源地位进行游说：他希望伊比利亚半岛能够作为欧洲能源中转站而实现“能源岛”地位，从而获得额外的价格政策以及过境补贴。

当前伊比利亚半岛与整体欧洲能源市场之间的互通比例仅有2.8%，西班牙本国对于天然气的消费量并不高，与之相反，太阳能和风能在电力供应中的比重正在迅速上升。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西班牙一直在飙升的电价之下挣扎，桑切斯政府已经表明，他们认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欧盟内部不公平的电价定价体系。

马德里因此提出了自己在欧洲能源供应方面的提议：为伊比利亚半岛设立“能源岛”地位，启动临时限价政策，由各国联合购买天然气以控制采购价格，为受通胀影响的供应商提供补贴，同时寻求市场定价体系的彻底改革，将天然气价格与电价完全脱钩。

“我们表现出团结和责任感，但也意识到每个国家的电力组合和相互联系状况是不同的。这并不是因为缺乏对绿色议程的承诺。”桑切斯在本周的欧盟委员会会议上说，“西班牙45%的电力来自可再生能源，而只有 10% 来自天然气，这必须转化为针对半岛现实的不同建议。”

根据西班牙《国家报》的报道，截至目前，欧盟委员会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西班牙的一部分提案，这在一个月前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比利时表示愿意支持西班牙，尽管真正的谈判对手一直被认为是荷兰和德国。“我们希望为整个欧洲找到一个解决方案。”桑切斯说，他呼吁欧洲应当像应对新冠疫情一样表现出“团结一致”。

但与此同时，被西班牙列入联合采购名单的两个南欧邻国正在远离马德里，而坐拥油气的阿尔及利亚也并不打算束手待毙。

3月22日，意大利德拉吉政府明确表示不支持马德里的突然转向，在西撒哈拉问题上，罗马依然维持对联合国斡旋框架下达成的解决方案的完全支持。意大利同时还在寻求从阿尔及利亚扩大天然气进口额度。

3月24日，与西班牙同在伊比利亚半岛、并且也参与了西班牙“能源岛”倡议的葡萄牙也释出截然相异的外交站位，葡萄牙外长席尔瓦在对阿尔及尔的访问中表示，里斯本政府坚持认为，始终在联合国框架内达成的解决方案必须被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同时接受，而不明确支持西撒哈拉在摩洛哥王国内的自治权。葡萄牙同样希望能够与阿尔及利亚扩大能源合作。

在阿尔及尔，席尔瓦受到了最高级别欢迎，不仅受到了阿尔及利亚外长拉姆丹·拉马姆拉的热情接待，还受到了共和国总统阿卜杜勒马吉德·特布恩的高度评价，以示阿尔及利亚对葡萄牙立场的赞赏。

3月23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另一次突然表态中宣布，将要求所有“不友好国家”采用卢布进行天然气交易结算，但在现实中，这一似乎旨在巩固卢布地位的表态正在迫使欧盟开始正式考虑是否应全面禁运俄罗斯天然气——3月24日，德国世界报发表观点文章认为此刻对俄罗斯天然气彻底说“不”的可能性已经比过去任何时间高得多，斯洛文尼亚总理亚内兹·扬沙则在同天表示，他相信没有任何一个欧盟国家会接受使用卢布结算天然气的条件。

在北溪2宣布流产以后，如今的矛盾焦点是北溪1的去留：以波兰为代表的东欧国家要求立即切断北溪1，停运全部俄罗斯能源，而包括德国和匈牙利在内的多国此前曾一再表态称，立刻切断俄罗斯天然气没有可操作性。

但莫斯科突然施加的结算限制，让此前已被否决的情景再一次成为可能。

3月25日，美国正式确认将进一步扩大对欧盟的液化天然气出口。西欧巨大的能源缺口亟待填补，而聚光灯正在南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ID：globusnews），作者：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