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穿上假肢,我平视世界

 2 years ago
source link: https://www.huxiu.com/article/511585.html?f=rss
Go to the source link to view the article. You can view the picture content, updated content and better typesetting reading experience. If the link is broken, please click the button below to view the snapshot at that time.
neoserver,ios ssh client

穿上假肢,我平视世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假装在读书(ID:gh_2f355b253cfd),南师大采写编评一体化课程出品,作者:唐雨筠、廖馨怡、顾欣雨、吴越、杜明钰、符芷盈,编辑:吴越、胡世鑫,头图:周鑫涛,来自:视觉中国

北京冬残奥会开幕式表演场上,滑雪运动员周鑫涛踏着滑雪板从舞台的高地一跃而下,滑过一个陡坡,又再一次冲上高点。

伴随着激昂的音乐,周鑫涛和健全的、残疾的运动员们一同走到了舞台前端,迎接着冬残奥开幕的十秒倒计时。仅从他的动作很难想象,滑雪服下的左腿,是一条没有血肉的假肢。

这一次摔倒,我们需要假肢才能爬起

原本专攻游泳项目的周鑫涛,15岁因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但他没有放弃运动生涯,相反,他转向了滑雪、攀岩等极限运动。

由于疫情影响,开幕式训练被推迟,他急于赶进度疏忽了对假肢接受腔的清理,导致腿部受伤。“开幕式上做的是障碍追逐里最基础的一个动作。因为我受伤了,导演组原定的跳起来转体的高难度动作只好取消。”

北京冬残奥会于3月4日开幕,距离冬奥会结束仅过去12天。据冬残奥主媒体中心工作人员黄辉介绍,从“冬奥会”转换为“冬残奥会”,他们需要完成的主要工作便是进行无障碍设施的设置、改造。[1]

每一处“无障碍”设施,也正对应了残疾群体生活中处处存在的“障碍”。突破障碍,也正是冬残奥存在的意义,残疾人大方地展示自我,展示他们的自尊、自信、自强、自立。

85

假肢佩戴者正在步行 /受访者供图

据《辅具情报研究》2018年调研,在我国226万肢体缺失者中,现有上肢肢体缺失者约45万,下肢缺失者约181万人。[2]仅2008年汶川大地震期间,就有约7000人被截肢。[3]

这个数字一直在增长。每年因交通事故、工伤事故以及疾病而新增的截肢者大约20万,但我国矫形器行业年产仅为4.1万具。[4]

在“求”大于“供”的背景下,假肢的费用也相对较高。受到截肢部位、使用材料、相关技术等因素影响,假肢定制价格在数万元到数十万元之间,且需要根据年龄、体重等变化不定期调整或更换。正在生长发育期的未成年人, 9~12个月就需要更换一次。

并不是每一位截肢者都能够重新站起来,回到生活正轨。在乡镇地区,一些截肢者无法承担假肢定制的高昂费用,往往只能被动地等待假肢发放。

真正站起来,谈何容易

在很多人看来,周鑫涛是强大而又幸运的。他可以拥有假肢,甚至是能够进行专业运动训练的假肢。但他自己清楚,截肢者从手术到真正站起来的这条路,走得有多艰难。

幻肢痛是这一群体经历截肢手术后最早、最直接的痛苦,他们往往会感受到被截去的肢体仍然存在,并表现出持续性的、难以治疗的疼痛。

截肢五年的运动博主胡玉涛回忆自己所经历的幻肢痛时说:“就像针扎在脚底,但是又毫无办法。幻肢痛的时间会持续差不多一个月,直到你的大脑完全接受‘腿没了’这个事实。”

假肢矫形无疑是帮助他们重新站起来的最好方法,但与假肢的磨合是截肢后的第二道坎。胡玉涛形容:“刚开始的不适,残端的疼痛,会让你觉得走路原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现今市面上的大多数假肢都是“被动装置”,需要自身发力带动假肢,在初适应时感觉就像是在踩高跷。

85

假肢工程师林宝坤在为周鑫涛制作接受腔 /受访者供图@抖音 周鑫涛

除了身体上的疼痛,心理上的接受往往是最难迈出的一步。周鑫涛曾经不愿意让周围的同学知道自己截肢的事情,每天对着镜子拼命练习步态。他希望带上假肢的自己重返学校时还是跟从前一样,不会有人看出来他经历了什么。他回忆自己在国外滑雪的经历时说:“在国外常常能看到有人露出假肢走在路上,但是国内就很少。这个群体不小,但是走上街的人很少。”

曾有研究者对汶川地震截肢伤员进行访谈研究,在灾后十年的经历中,访谈者都曾担心自己会成为家人、朋友、社会的累赘。面对旁人的过度关心,他们有着更高的情感敏感性和身体耻辱感。[5]

已经适应了假肢生活的周鑫涛,还是要不断面对假肢带来的问题。一次跑马拉松时,周鑫涛感受到了假肢接受腔与腿部摩擦的疼痛,但他还是坚持跑完了全程。

接受腔连接着周鑫涛的残肢与假肢,因为和皮肤直接接触,高强度的运动难免会带来皮肤破损等问题。

那一次,周鑫涛的腿被磨破,接受腔因伤口渗出的血粘在了腿上,最后拆下时皮肉已经溃烂。

85

穿上假肢奔跑的周鑫涛 /受访者供图@抖音 周鑫涛

假肢里的关怀温度——不仅仅是技术

查尔斯·王是一位假肢工程师,他曾先后在美国杜克大学、西北大学进修生物工程学,后来在西北大学假肢矫形中心获得专业学位。刚回到国内工作时,他遇到了现今的妻子廖智,两人一同发起了“晨星之家”。

他强调,工作室的全称是“晨星之家截肢者康复工作室”。除提供假肢定制服务之外,查尔斯更在意如何帮助患者得到真正的康复。

在年初为两位截肢儿童做初检时,查尔斯感到愤懑和不满——替截肢的孩子们感到不满。行业内一些传统的工作者只将假肢康复当做一个单纯的手工艺技术,而不是一项跟人体长远发展有关的整体规划。“传统习惯是把两个假肢做得很短,或者接受腔内留空,但实际上这并不会让截肢者站得更稳。长久下去腿会变成X型,还会导致一系列腰背问题。”

“我一直认为我们在做的工作超越了设计本身的价值。除了身体健康,我们也关心心灵健康。他们需要的不只是假肢这样一个辅具。所以我们想要做的事情是让一个截肢的人可以更好地回归社会。

85

查尔斯先生正在为小朋友装上假肢 /受访者供图

查尔斯介绍,假肢工程中最重要的两部分是接受腔的定制和接受者的康复过程。他在前期会花费较大精力评估每个人残肢骨头的位置和大小、肌肉萎缩的程度、敏感神经的位置,以及截肢手术的后续问题等。只有这样,才能够做出最适合患者的假肢。

3月初,查尔斯的康复工作室来了一位47岁的藏族大姐。她并不认识汉字,因信任而来到重庆的晨星之家。从小截肢的大姐在20多岁时才在一些朋友的帮助下有了自己的假肢。然而,20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办法找到一个真正舒服的假肢。她的腿经常会被磨破、会受伤,但许多服务过她的人都告诉她:“这个是你自身的问题。”

“她很害怕我也会像其他的人一样,说你的情况很糟糕,我没有办法把你服务好。甚至她以为我会请她离开,请她回家。”在仔细评估藏族大姐的残肢情况后,查尔斯做了一个临时的接受腔,还没有更换之前其他的零部件,藏族大姐就已经是“恨不得要跑起来的姿态”。

我国的多数假肢矫形企业都是作坊型,有些小企业采用“师傅带徒弟”的模式,技术人员缺乏专业的学科背景。假肢生产制作中更多的似乎是面对器物的手艺,而不是面向人的关怀。

患者截肢后,医院并不会提供假肢,除了上门推荐的销售人员外,患者一般是自己去寻找合适的假肢。医院、科研机构、假肢矫形器企业都分属于不同的机构,成熟专业的技术人员也很缺乏。

查尔斯在大学时曾到柬埔寨做调研。在那里,截肢者大多使用拐杖,哪怕是用假肢也非常容易受伤。在他们的脸上,查尔斯看不到对生活的盼望。

“研发一个脚板,一个膝关节,或者是一个新的材料,这些东西肯定是重要的。但是我更想做的是人与人之间一对一的评估,让他们的假肢可以更舒服,给他们足够的信心再站起来。”

85

截肢者正在晨星之家进行康复训练 /受访者供图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也曾对安装假肢前的康复护理做过相关研究,发现系统的康复护理措施可以有效降低患者的功能残损,提高生活自理能力和生活质量。[6]

“人生那么长,科学的康复规划足以让很多截肢者的生活,不至于如此被动。”在一日下班后,查尔斯在朋友圈写下了如此一段话。

查尔斯的妻子廖智也是一位截肢者。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夺去了她的双腿,但她说:“因为活得太浪漫了,小腿流浪去旅行了。”婚礼上,查尔斯为坐在轮椅上的廖智装上了亲手做的假肢。

平视,也是尊重

3月13日晚,北京冬残奥会圆满落幕。在恰到好处的初春,我国的残疾人运动员凭借自身的努力绽放出璀璨的生命之花。61枚奖牌,18枚金牌,他们创下了我国参加冬残奥会以来的历史最佳战绩。“两个奥运,同样精彩。”

然而,周鑫涛还是略带遗憾地表示:“我们能明显地感受到冬残奥会的关注度比不上冬奥会。”

近十年间,假肢行业的发展进入快车道,一部分基础条件理想的人,在经历截肢手术后已经能够正常地走路、坐地铁、上班,甚至是去健身房“撸铁”,过上与健全人更接近的生活。尤其是高端的碳纤维假肢,可以跑步,骑车,甚至参加竞技体育。但是,残疾人的标签仍像一个挣不脱的画框,将他们局限在固定的行为模式中。

胡玉涛有时会想,如果没有截肢,自己的人生轨迹也许会是毕业后进入一个建筑设计院上班,周末和好朋友去踢球,去撸串,然后结婚生子,如此生活几十年,不会有太大的波澜。但命运像一只被高高抛起的球,落向未曾设想的方向。

我们不感谢苦难,也不自怨自艾,只是把精力集中在自己能够提高的东西上,像所有人一样想找到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并把它做好。没别的了。”

他一直不太喜欢一些媒体报道。大多数的报道以一种熟稔而轻巧的套路,将残障人士塑造成不幸的、需要怜悯的、痛苦而励志的典型。他们不再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而是在媒体煽情的呈现和公众同情的目光里,被生硬地贴上一个‘残疾’的标签。

这类叙事让无数的“胡玉涛们”感到不适,“我并不渴望特殊的对待,更不可能靠着自己的缺陷来获得更多的便利。我也不喜欢用残疾人这个标签来降低我对我自己的要求。”

胡玉涛认为,在今天,残疾人能做的职业有很多。残障人士有梦想、有生活、渴望被看作一个完整的人,获得平等而有价值的尊重,而不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被寄予期待、被放低标准、被怜悯的目光包裹——即使这份包容的出发点充满善意,但有时仍显露出足以刺伤自尊的尖锐。

如何为残障人士创建一种无障碍的社会环境,让他们能够像普通人一样自由做出选择,这是在这个愈加开放自由的时代里,我们需要共同思考的新的课题。

胡玉涛做完截肢手术的那段时间里,躺在病房里每天都在想,他要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走路,去跑步,去骑车。

康复后,他瞒着家人报名参加了一场环青海湖骑行——确实会遇到些麻烦,比如一出汗就会让假肢的接受腔变得不爽利,但时不时停下来擦一擦就好了,这不是什么阻碍他的理由。

现在的胡玉涛,是一名艺术留学机构的老师,主要帮助学习建筑设计的同学把关他们的作品集,同时也是一名运动员。他正在通过自己的努力,打破大多数人眼里对残疾人的刻板印象。

85

胡玉涛在骑行 /受访者供图

巧合的是,假肢工程师查尔斯和“假肢运动员”周鑫涛都喜欢拿近视眼镜打比方。查尔斯对妻子廖智说:“我相信你一天不戴假肢,肯定比我一天不戴眼镜生活得要好多了。”

周鑫涛经常和他的朋友们开玩笑说,如果近视眼算残疾的话,那么你会因为有人戴眼镜而对他另眼看待吗?

“其实眼镜和假肢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只是借由工具的辅助,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仅此而已。”

[1] “两个奥运,同样精彩” 北京冬残奥会转换工作有序进行 人民日报

[2] [4]辅具情报研究第三期 我国假肢与矫形器行业的历史、现状与展望   国家康复辅具研究中心

[3] [5]黄馨月,田亚林,林秀霞,艾余,和娇吉,李斯俭.汶川地震截肢伤员10年生活经历及对灾后重建和康复的启示[J].职业卫生与应急救援,2021,39(05).

[6]陈佳佳,王娇,周勇,杜春萍.下肢截肢患者安装假肢前的康复护理[J].华西医学,2015,30(11).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假装在读书(ID:gh_2f355b253cfd),南京师范大学采写编评一体化课程出品,作者:唐雨筠、廖馨怡、顾欣雨、吴越、杜明钰、符芷盈,编辑:吴越、胡世鑫,指导老师:杨晓霞、张弢、张宁


About Joyk


Aggregate valuable and interesting links.
Joyk means Joy of ge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