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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超第一支县级球队:梅州客家的足球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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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超第一支县级球队:梅州客家的足球乌托邦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张峰,编辑:编辑:王婧祎,摄影:苏里,头图来自:GQ报道

几个月前,梅州客家足球俱乐部成为了中超历史上第一支县级球队。由于位置偏远、投入有限,梅州客家队在吸引力上无法与那些一二线城市的俱乐部媲美,蚂蚁和大象竞争,依旧不落下风,这并不容易。

梅州客家队成长的这9年,也是中国男子职业联赛“金元足球”走向极致的9年。少数球队用大量金钱招募球员,追求在最短时间内提高球队的技术水平,甚至成了一种“金元霸凌”,形成了球员市场的通货膨胀——2017年世界薪酬前20球员中,有一半在中超。

以广州恒大(2021年在足协中性名政策下改名为广州队)为例,10年里俱乐部前后累计投入150亿元人民币,换来了包括2个洲际冠军和8个中超联赛冠军,也带来了连年的亏损。不久前,广州队发布限薪文件,规定一线队球员顶薪不得超过60万。从一场比赛奖金千万、普通球员工资年薪千万到顶薪60万,不过两年,足球市场极端膨胀,又急剧萎缩。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梅州客家队,一个身处广东梅州市五华县,2020年才刚刚脱贫的小县城的不知名球队,在金元足球逐渐落幕后,终于显现出了自己的能力。这种来之不易的成绩背后,时刻对照着中国足球沉疴已久的顽疾,在远离繁华的小镇,逐渐生息着新的希望。

以下为正文:

故事从一个直播间说起。阿飞是一个有着150万粉丝的主播,直播一款名为《足球经理》的游戏,他热衷使用一个中国足球甲级联赛的小球队“梅州客家俱乐部”进行比赛。后来在游戏里,他把队伍里发挥出色的门将侯宇“签约”到了自己新的英国球队,并且在2021年12月5日,带领这只新球队在游戏里冲击英超成功。

真正的侯宇则天天晚上都在直播间和阿飞互动,看着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自己的足球梦想继续实现。

两个星期后,真正的梅州客家队在中甲最后一轮比赛中绝平对手,成功升入中超联赛。在中国职业足球赛场,级别从低到高依次为中乙、中甲和中超。从建队之初就效力球队的侯宇,九年后终于即将站在中国男子足球最高水平的赛场,平行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梦想,最终重叠。

一支球队的诞生 

在五华县,只要你球踢得好,就有可能获得房地产商魏晋平的青睐。

他是一个足球的狂热粉丝,喜欢踢前锋,在身材尚未发福之前,体力充沛,常常带球冲在前面。他的车后备箱常备着运动饮料和体育用具,之前养一支业余球队,一周找各地野球队伍踢两三场。

李剑锋早就听说过这个老板的大名。李是野球场上的高手,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灵活的像个暴走的猴子。一场比赛中,他冲破了魏老板队伍的防线,结束后魏晋平走过来拍了拍他,“要不要来我的球队?”第二天,李剑锋领到了两套球衣,两双袜子。

在五华县,野球队伍多如牛毛,这里被称为“球王故里”,100多年前,这里诞生过被称为“亚洲球王”的李惠堂,他甚至还担任过国际足联副主席,只不过年代太过久远,他的肖像和事迹只陈列在每一所小学的墙上。如今,五华县政府正着力打造新的足球小镇,这里的任何球体都极有可能被塑造成足球的造型,垃圾桶、花坛,甚至路灯。

踢遍当地无敌手后,魏晋平带着他的业余球队跑到广州、海南、香港、澳门找人踢,和人家切磋球技,最远一次到了马来西亚。

发迹后的魏晋平早早把全家送到了深圳生活,自己留在五华。时常懒得开灶,就去李剑锋家蹭饭,等饭的时候,拿上球,叫上他6岁的儿子一起玩“抢圈”,有些地方也叫“溜猴”,小孩子摸不到球,急得直哭,幸亏饭好了。

有人说他不务正业,实际上这个做工程项目起家的房地产商事业搞得有声有色。五华当地以“花园”词缀结尾的小区,都是魏晋平公司旗下的楼盘,这里的花园遍布县城。

每次踢球都要租场地,魏晋平觉得不方便,那就自己建一个。李剑锋跟着他在县城转了几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魏晋平自家的搅拌站旁,四四方方,魏总指了指空地,就它了。

他们要建一块天然草坪的球场。夏天广东天气潮热,魏晋平和李剑锋戴着安全帽,跟工人一起平整土地,屯沙,捡石。两三个月,草长出来了,绿油油,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清香,一种被切割机切割后均匀弥漫的腥甜味。真草长,厚实,球贴地摩擦力大,每跑一步都能感受到柔软的回弹感,但是维护颇费成本,大部分足球队天然草场地只供一线球队使用。

球场也造好了,养业余球队不过瘾,索性搞支职业球队吧。魏晋平最早接触了一家中乙俱乐部,和对方口头达成协议,以700万价格买下,谁知对方偷偷把队里的优秀球员卖给了当时正大肆招兵买马的恒大。

在中国,购买一只低级别联赛的职业球队花费没有想象的大,钱主要花在“买人”身上。但人被“卖”了,魏老板十分生气,朋友趁机劝说他不要趟足球这趟浑水。

“你是谁啊,搞职业,搞得过人家大老板吗?”李剑锋回忆当时周围人的质疑。

事情搁置下来,直到半年后,魏晋平遇到了一个真正的足球经理。

和魏晋平见面之前,曹阳刚经历了短暂的失意。2011年,他待了多年的球队广东日之泉冲超失败,只差一场比赛,一个积分。这位在球员时期被称为“拼命三郎”的主教练心灰意冷,黯然离任。

曹阳年轻时司职边前卫,20世纪80年代代表广东队参加了两届全运会。在职业联赛尚未出现之时,一个体制内足球运动员职业生涯最重要的节点就是参加全运会和省运会。曹阳在退役后多次执教广东省队参加全运会,与广东省足协关系交好。

坊间传闻,一位业余爱球的金主,一位失意者的相遇是一个不期而遇的巧合。实际上,是仍然怀有“冲超梦”的曹阳打听到有个老板想建一支球队,主动托人抛出了橄榄枝,2012年,双方在广州见了面。巧的是曹阳正出生于梅州,父亲曾是梅县地区的驻军干部。回老家建一支职业球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一切一拍即合,快得惊人,没几个月,球队就建了起来。曹阳在体制内浸淫多年,在协调各方关系上游刃有余,而且在广东足球圈学生众多,招募了不少与之有过交集的球员,时至今日,这些学生们还在不间断地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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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房地产商进军足球领域并不鲜见。在2013年前后,恒大足球在中超掀起金元风暴,房地产商纷纷入主,很难说其中有多少热爱的成分。没有什么运动比足球受众还广,赞助球队带来的传播效应是,房地产商在打入二三线城市时,品牌认知的鸿沟被体育轻易填平。另一方面,企业通过投入足球,与当地政府交好,往往能获得较为优惠的土地政策。回望当初,在房地产行业整体上行时,足球确实是一场政绩和业绩双赢的投资项目。

但魏晋平不太一样,他退居幕后,给了曹阳充分的权力。他平时很少在媒体前抛头露面,甚至连球队的冠名都没有用自己公司的名字“新晋炜”,而是选择了“梅州客家”这一地域性极强的队名——梅州是客家人的聚居地,球队里约一半队员为客家人。“Hakka Football Club”,第一个单词,客家人。

经营一支县级球队 

经营一家俱乐部并不简单,尤其是梅州客家这样的小俱乐部,曹阳必须要和钱“战斗”。

2015年开始,金元足球的火烧到了中甲,有媒体计算一支头部中甲球队一年需要投入2亿,几年过去,这赛季和梅州客家竞争冲超资格的浙江队投入依旧超过2亿。这其中,外援和球员工资占据了大部分,显然,这样可以在短期内提高阵容强度。而梅州客家的投入据估计只有对手的四分之一。

对于总经理曹阳来说,他需要凭借个人魅力和球员签下一份相对有竞争力的合同,并且不能太高,因为钱总是不够,他要小心翼翼地处理每一笔开销。

投资人魏晋平尽可能给曹阳创造宽松的资金环境,即便财力并不足够雄厚。他的主要产业都在五华县,名下只有两家公司,母公司注册资本3000万。县城2020年刚刚脱贫,在房地产行业下行时期,他还要面临着和一些逐渐进入五华县的外来知名房企的竞争。

有身边人透露,几年前资金周转出现过困难,魏晋平曾贷款发放工资,让球队得以相对稳定地发展,“魏总已经很舍得花钱”。

别说魏晋平,即便财大气粗如恒大,在母公司经营出现困难后,球队也一度面临解散风险,新赛季一线球员几乎全部离开,从顶级球队降为保级队伍。一年前,江苏苏宁俱乐部因母公司亏损,无法支撑巨额投入,创下了足坛历史上第一个夺冠即解散的奇观。

在这样的情况下,曹阳更是如履薄冰,球队的持续需要庞大的资金兜底,一直以来投入和收入难成正比。实际上梅州客家和国内大部分职业球队都面临着亏损的问题,营收主要来自于赞助、门票收入和奖金——本次冲超成功,俱乐部将获得当地政府承诺的2000万奖金。

中甲关注度并不高,球队获得的赞助和转播分成极低,冠名商58同城一年费用是1500万,扣除联赛运营,分给十几支球队的资金可以忽略不计。疫情之后门票收入完全没有,而之前为了培育球迷市场,俱乐部经常自掏腰包带球迷到客场观战。

为了获得更高的关注度,球队只有冲超,然后面临着更高的支出,更大的亏损。2019赛季16支中超球队的预算加起来超过150亿元,其中霸主广州恒大队总营收为9.489亿,但总亏损依旧达到19.4亿元。2021年16支中超球队七成存在欠薪情况,多支中甲球队解散。

有球员唏嘘,前几天的对手踢着踢着队伍就没了。曹阳说,队伍最大的稳定就是没有欠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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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减少支出,有限地签人,并且让球队具备了一定的造血功能,最直接的方式是通过对外援的引进和卖出实现盈利。2021年,曹阳在泰国联赛签下30岁中锋敦比亚,后来他在27场比赛中打入20球,被中超球队上海上港签约,此笔交易中梅州客家队得到的转会费,可抵全年支出的四分之一。

另一个成功的案例是,2019年中超深圳队花费超过400万欧元从梅州客家签约当季中甲射手王马里,而当初曹阳把他从斯洛文尼亚联赛签下时,只花了55万欧元。

通过签约合同到期的自由球员,制订合理的战术,把他们的身价打出来,通过买卖获得资金,这是梅州客家摸索出的一支小球队维持生存的运营模式。为了挑到合适的球员,曹阳和主教练米兰·里斯蒂奇看大量外援的比赛录像,筛选入围球员,在全世界范围寻找。“我和曹总有一个不错的球探系统,有关系良好的经纪公司,通过他们寻找外援。”米兰·里斯蒂奇说。

谈起这些操作,曹阳笑了起来,“眼光比较好,球员适合球队而已。”

对待媒体,曹阳的回答始终官方而不失礼节,正确而毫无风险。曾有人在网上剪辑了曹阳在比赛后的采访,镜头中的表情只有一个,笑容,憨厚又令人信服。

这让人很难想象,另一面的曹阳以脾气火暴著称,当初效力于广东日之泉时,他曾经因为不满判罚,辱骂裁判而被禁赛六场。

看来,经营一支球队很能改造一个人。

主教练米兰·里斯蒂奇执教梅州客家已经有一年多,在此之前,他在塞尔维亚是一名小有名气的青训教练,但没有执教一支一线队的经历。聘请里斯蒂奇,除了考虑战术契合度,曹阳也考虑了性价比。

主教练在梅州客家队算是份“高危职业”。里斯蒂奇之前,梅州客家有9位教练都只上任了6个月就离职了,在外人看来,这支球队的主教练似乎不是那么重要的角色。曹阳每场比赛、每节训练课都会在场,和教练一起研究战术,大到外援的敲定,小到一个青训队球员的状态,他都要了解。传统俱乐部总经理分内的职责更加上层和宏观。在梅州客家,总经理无限模糊了职责界限。

“什么事都曹总说了算。”有人说。

也正为此,虽然教练更替频繁,但梅州客家队的打法和成绩都相当稳定,短传配合,简洁高速,曹阳在建队之初就根据广东人身材特点奠定了这样的球队风格。

即便有9个“前车之鉴”,里斯蒂奇还是决定来到这里,他强调最重要的原因来自于曹阳的诚意。两年前,这位在塞尔维亚豪门俱乐部贝尔格莱德游击队担任青训营教练的大个子,在自家门口的酒店见到远道而来的曹阳,几乎是被三顾茅庐后,里斯蒂奇最终接受邀请来到远在中国的小县城,再没回国。

今年春节,曹阳把里斯蒂奇请到了家里过年,这让他很感动,把曹阳视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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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里斯蒂奇

在球队,里斯蒂奇、曹阳和球员们建立起一种平衡的默契。曹阳平时语言直接,不留情面,“没人不被老大(曹阳)骂过,难听了什么话都有。”身边的人这么说。里斯蒂奇更多是唱红脸,他善于和球员之间建立一种温和的信任,鼓励多于苛责。他服过兵役,脾气耿直,从不对球员说谎,有球员说他“私底下什么玩笑都能开。”

此前,他在塞尔维亚一手培养的年轻球员弗拉霍维奇以8160万欧元的身价转会到意甲豪门尤文图斯,时年只有22岁,这在意甲转会费的历史上排行第四。而中国最有名的足球运动员武磊,2019年从上海上港转会到西甲西班牙人时,转会费为200万欧元。

如今,他这位爱徒的签名球衣正在赶往五华的路上,里斯蒂奇希望这名前途无量的球星会激励远在中国的球员们。

失意者联盟

球队成立之初,曹阳喜欢找自己以前的学生,短时间内拉起了一支实力不错的队伍。2013年刚从中乙打起,用2年时间冲到了中甲。

真正的考验是中甲的6年,面对投资更大、水平更高的对手,梅州客家队连续多年都处于联赛中游甚至倒数。曹阳和魏晋平理性的接受这个事实,精打细算地补强球员,精进战术。

曹阳格外喜欢招募失意者。

8号球员梁学铭被寄予厚望,他是这届中甲联赛的国内射手王,34场进了14球。这是26岁的他第一次获得稳定的出场时间并爆发的一年,进球数超过了他过去五年在职业联赛正式进球的两倍。

梁学铭年少成名,但来这里之前,始终处于某种低谷。2012年,17岁的梁学铭进入广州恒大,成为预备队首发,跟着一线队训练。当时的教练韩国“铁帅”李章洙甚至希望他破格直接踢中超,因为未成年无法报名作罢。一年后李章洙被里皮代替,一位在2006年带领德国队获得世界杯冠军的超级名帅。

金元足球或多或少影响了梁学铭的命运,一个天才少年,位置还是稀缺的前锋,早早被当时中国最豪门的俱乐部签约,俨然是一颗未来之星,但是他被雪藏了,一年一场比赛没踢,坐在替补席,旁边是队友的嘲讽,“以前不是牛逼么?”

“替补席上坐着全是国脚,我在板凳的末尾,想踢上球很难。”更尴尬的是他的位置,前锋,一个为球队攻城拔寨进球的角色,被外援和顶级国手牢牢把持。2016年,他选择离开广州恒大那个足球王国。

2020年,梁学铭来到了梅州客家队,这个从小就在番禺追着大人踢球的孩子,又回到了家乡。他的性格直来直去,不够圆滑,但在这里,他最大的感受是,关系简单,工作直接,每个人靠水平说话。这是竞技体育最明了的标准。

他还记得刚到梅州客家的时候,他单独找到曹阳,“曹总,有什么问题直接告诉我,狠狠地训练我。”有时候比赛完,曹阳把他叫到办公室,先提醒:“踢这么差,下场位置就没了。”再聊性格:“臭脾气收敛点。”简单,干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23岁的陈国抗算是梁学铭的师弟,同样出身恒大青训系统,同样被困在了里面,在国脚扎堆的俱乐部,无球可踢。

合同到期后,主队开出了一份不错的新合同,他选择拒绝续约,希望去一支中游球队获得稳定的出场时间。恒大拒绝开出“自由身证明”,一张类似于职场离职证明的薄纸,没有它,任何球队无法和球员签约。

一年前还是恒大梯队在青年超级联赛的射手王,一年后陈国抗就在职业赛场消失了。整整一年,他选择自己训练,父母去找俱乐部的管理层也无能为力。就像一枚即将风干的浆果,没有人能把它从树上摘下来。

像陈国抗这样由俱乐部青训体系培养的人才,出路除了继续待在主队之外,就是另谋高就。但事实上,俱乐部花费了多年的培训时间和金钱成本,希望通过转会费获得回报,在合同到期后,球员自由转会就成了一个赔本的买卖。

曹阳听说了这件事,他找到陈国抗,“这事儿我来帮你搞定。”2020年4月,陈国抗加盟梅州客家,职业生涯终于得以继续。幸运硬币的另一面是,这种在青年球员身上不断出现的情况并没有一个程序化的解决方式,只能靠人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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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失意者是19号桂宏,中锋,26岁,正处于职业生涯黄金年龄。他还在队内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他觉得自己的打法和队伍不太匹配,“只能全力以赴”。怎么个努力法呢?一阵沉默。他想起了自己在西班牙的经历。

2012年,17岁的桂宏到西班牙试训,被西班牙丙级联赛球队看中,一年后加盟西甲塞维利亚青年队,留洋生涯一片坦途。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比赛节奏。在局势瞬息变化的场上,教练往往临时改变策略,但因为语言不通,他总是无法正确领会教练的意图。

实际上,从刚到西班牙,桂宏就去当地的语言学校学习西语,但是一周去不了几次,而且每次去总是打瞌睡。他曾经乐观地认为那些足球术语并不复杂,可实际上,理解这些内容远不能只凭三脚猫的语言水平。他把语言的问题归结于从小没有受到系统的文化教育,也不够自律。

3年后,另一家西甲俱乐部二队愿意给桂宏提供一份新合同,离他梦想的西班牙甲级联赛只有一步之遥,但薪水只有几千欧元。半年的真空期间桂宏回国,国内一支财大气粗的俱乐部为他开出了一份难以拒绝的薪资。犹豫再三,桂宏选择了后者。不是所有人都能为梦想背水一战,多年来,为了学球,父亲带着桂宏四处奔波,家里再无积蓄。

他语速缓慢,似乎总是心事重重,今年是他回国的第6年,在2021赛季的全部上场时间里,他一球未进。

一群年轻而有潜力的失意者,经验丰富的老将,物美价廉的外援。9年的沉淀,这支球队年龄结构更合理,技术特点突出,在2021赛季一度冲到了中甲联赛第一的位置,可惜随后连败几场,落到第二,能否冲击中超,悬念被拉到了最后一场比赛。

下午3点,主裁判在场地中央看了看手表,吹响了哨子。2021年12月22日,是梅州客家队在中甲联赛本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

队伍主场作战,五华县体育场面积不大,设施有些陈旧,看台的椅子早已晒得褪色。由于短时间举办了太多的比赛,球场草坪变得凹凸不平,露出了黄色的土。

很多座位空着,被大幅的海报和条幅遮蔽。在疫情前,这些座位上坐着或者站着观众,时常超过5000人。考虑到五华县2020年常住人口只有91万,这算是一个较高的上座率。体育场周围被居民楼围绕着,那些近水楼台的居民探出半个身子,就能获得最佳的观战视野。

对手江苏昆山队排出了5个后卫的阵容,这完全是一个防守的姿态。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一支来势汹汹、擅长猛烈进攻的队伍,场均进球2.5个,经常在上半场猛攻对手,结束战斗。

梅州客家队延续了之前比赛的阵容,里斯蒂奇似乎不太想冒进大举进攻。开赛场面有些沉闷,球迷会的鼓手李子基猛地敲了两下鼓。建队之初,11岁的他就已经是球队球迷,他和一众粉丝在看台为队伍鼓劲,到处是斑驳的红色,梅州客家的主场颜色。

开场第13分钟,梁学铭接到队友传球,抬脚射门,在对方的干扰下没有踢正,皮球滚到了界外,梁学铭被绊倒。

他倒地滚了两下,想要点球,裁判没吹哨。4分钟后对手反击凌空射门,球进,1比0。

根据此前的战绩和中超联赛的规则,梅州客家队在这场比赛中只需取得一个积分,就能冲超成功,这意味着他们至少要打平对手。因此,眼下,他们需要反击。

第22分钟,队友中路传中,梁学铭快步赶到,停球后独自面对门将,一次极佳的进球机会。他用脚一推,球高出横梁,飞到了天上,离球门只有几厘米,错过了。

梁学铭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第35分钟,多次浪费机会的梁学铭被替换下场,换上的是陈国抗,但直到上半场结束,梅州客家队没能进球,比分依旧是1:0。

曹阳站了起来,两手提裤带,试图把肚子藏进去。他收敛起自己的紧张,在更衣室给大家解压,“没关系,有得打!”他拍拍球员的肩膀。这两天他不再那么严苛,赛前甚至减少了训练量。

高个子的桂宏上场了。这个赛季,桂宏只出场了三分之一的比赛,大部分时间以替补身份出战。此刻,他们有点孤注一掷,梅州客家场上球员的身高太矮了,对方的地面防守像网一样收缩。他们需要一个高中锋撞破对方的防守,他们需要一个进球。

83分钟,昆山队全部球员回到了己方的半场,防守密不透风。比分依然是1:0。去年最后一轮比赛,同样的对手,同样的比分,梅州客家被挡在了冲超附加赛的门外,似乎梦魇又要重演。场边有梅州客家队的球员开始双手掩面。

84分钟,桂宏突破,禁区内倒地!点球?VAR回放显示越位,点球取消。

90分钟,对方有球员抽筋倒地,似乎想拖延时间。主场抬着担架的救援人员像百米冲刺一样冲过去,他们想替梅州客家队节约每一秒。

里斯蒂奇在擦头上的汗。

补时5分钟。

94分35秒,桂宏造角球,距离补时结束还有25秒。角球被对方破坏。

门将侯宇丢下了大门,跑到了对方半场,在和对方后卫缠斗。

桂宏禁区左侧接球,防守队员向他扑来,他左脚轻轻一扣,晃过了对手,草地有些凹凸,皮球似乎颠簸了两下。

时间静了下来。桂宏提到,他在西班牙比赛时曾陷入一种忘我的“心流”状态,他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足球,每个人的站位他都能看清楚,局势在按照预想的方式行进。

他一直在想念那段日子,为了足球心无旁骛,像个趴着梯子朝墙外看的孩子,越往上爬景色就越美,他就越兴奋。训练结束后,他和队友沿着流经小镇的一条小河跑步,遇到抱着足球的孩子,有人大声和他打招呼:“中国小孩儿!”

他抬头看了眼球门,右脚抽射,像急起的炮弹,直奔球门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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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赛季几乎对球队没有任何帮助的桂宏,打破了球荒!”直播解说大声喊道。这是他34场比赛以来的,进的唯一一球。

他成了那个英雄。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桂宏,疯狂地吼叫,有队友双膝跪地,长久不起。曹阳的西装被挤得变了形,露出了紧绷的粉色衬衣,片刻之后,他双手插兜,退出了庆祝的人群。

魏晋平抱着球员失声痛哭。他可能也没想到,足球“这趟浑水”这么难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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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宏射入那粒精彩进球的时候,梅州客家队的青训总监,日本人川合学正在基地球场训练,游走在8个年龄段队伍中。一般来说,职业俱乐部都会有规模不一的青年训练营,为队伍输送人才,这是一种普遍且可持续的人才培养方式。

根据中甲联赛俱乐部的准入规则,俱乐部必须下设5支不同年龄层次的青少年梯队,大部分中甲俱乐部卡在及格线上,且很难保证持续投入,但梅州客家有8支、04~12年出生的200多个孩子。

川合学有个黑色的本子,记录着每一天每支队伍训练出现的问题,在他看来,如果冲超的球员们代表着过去和现在,那么这批青训的孩子则代表着梅州客家队的未来。

只要自己没训练课,教练曾其祥都会来旁听川合学带队训练,他觉得这个个子矮小的日本人在不断刷新自己对足球的认知。比如过去他一直认为把球传进球门是水平的体现,小球员也一样。但川合学告诉他最厉害的是从小锻炼过人技巧,能过几个是几个,这种从小练就的特质将影响之后的职业生涯。

为了证明这点,川合学特地剪了日本球星久保健英12岁在巴塞罗那俱乐部练球和现在的对比视频。“他12岁的踢球动作和现在基本一样,摆动,跳跃,挣脱,传球。”曾其祥看呆了。他出身传统体校,一直以来,球员从小被训导要配合,传球,练习力量和身体,没有人告诉他小孩子“要练个人技术,配合和战术是以后的事情”。

川合学刚来的时候,发现这批孩子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简单来说,就是在个人技术不成熟的情况下,被规矩和战术框死了,他花了大量的时间纠正这一点。

“在9岁到11岁左右,小球员必须掌握大部分的个人技术,就是自由地控球。”

这样的代价是,在同年龄段的比赛中,梅州客家青训队的成绩总是处于下风。以往无论是体校还是俱乐部青训,球队成绩和教练员的收入和前途直接挂钩。但川合学不在乎这些,他认为这是一个关于地基和房子的问题,地基是球员本身,而不是附加的战术。

来到五华县之前,川合学在日本有超过20年的教练生涯,曾有中超球队开出两倍的工资从日本挖他,但他最终选择了梅州客家队。或许是因为当时魏晋平正在兴建新的训练基地,在五华,曹阳指着还未开垦的山向他介绍,这里将是足球学校,那里是球员公寓……

川合学频频点头,没怎么担心被忽悠。跟曹阳的交流中,他发现这个前球员、现球队经理虽然胖了,但是个“懂球的胖子”,也愿意把青训当作一个长期的规划去做。青训并不是一个短期见效的工程,“需要10年”,川合学比划。曹阳认可川合学的青训理念,让他放手去做。

因为广东球员和日本人身材相似,川合学引入了摆脱对抗的课程“JARTA”,通过扩大肩胛骨的活动范围,让这种个人技术得以最大程度地发挥。当和高大球员发生碰撞时,光靠力量无法取胜,必须学会转化冲击力。“对方拽你的时候,一般球员会下意识往回拉,实际上同向发力再反向抽出会获得意想不到的结果。”

川合学抓着我的手做演示,仿佛太极里的八卦,他躲开了我的封堵,像一条蛇,巧妙而灵活。

长期训练下来,曾其祥明显感觉到了小球员们在比赛上的变化,他们更愿意跑动,更协调,虽然比分上输了,但对方的教练找他握手,私下和他说:“我发现你们的小孩儿踢球贼得很。”

严苛和漫长的训练周期背后,更深层的问题是,足球只是为了选拔吗?几百名青训球员中,往往只有十几位能真正成为职业球员,这是一项淘汰率极高的运动,怎么让运动员作为一个更好的人存在呢? 

川合学指了指脑袋,要懂得思考。他花了大量时间锻炼球员的观察力和理解力,球在脚下,看什么,什么时机看,看对手还是看空间。他不断地和小球员做选择游戏,判断哪个选择是最优的,这种选择和判断的能力,不仅关乎足球,还关于他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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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甚至觉得队伍的训练量还是太多,因为理解力欠缺,导致只能通过时间来弥补。在日本,12岁年龄段一周训练5次,每次一个半小时,但是中国孩子每天都在训练。

令他感动的是,即便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下,这些孩子依旧保持着对足球的热爱。训练结束,几个小球员跑到宿舍楼下像模像样地学着高年龄段球员抢圈,其中一个孩子宿舍的柜子上,无数张球星梅西的照片被拼成了汉字“梅西”。

16岁的殷博文是梅州客家青训队员,他从小练球,曾入围国少队。父亲殷广恒太知道儿子是怎样脱颖而出的了。踢球太苦,也危险。有一次儿子被对手铲球,踢到脑袋,失忆了半小时,回家的一路上吐个不停,妻子在车里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让儿子踢球了。

第二天,殷博文醒来,眨眨眼找妈妈,还没说话眼泪就下来了:“妈,我就这点爱好,你让我踢吧。”

把儿子送来梅州客家青训队后,殷广恒和妻子在镇上租了房子,从大连每两个月来一次,一次待半个月,每天下午看儿子训练。每次队伍外出打比赛,殷广恒就跟过去给儿子加油,90分钟比赛结束再赶回家里。

“踢球这事儿我这做父亲的也帮不上,我就想在场边陪着他,他抬头就能看见我。”

像殷博文这样的孩子,梅州客家有200多个,背后是尊重孩子,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对足球葆有一份热爱的家庭。

2022年新赛季,因为不少俱乐部出现欠薪情况,没有达到准入标准,无法保证球员合同有效性,中超联赛被推迟。但新年过后,梅州客家俱乐部依旧在初七准时开工训练。开工的年饭在俱乐部食堂举行,所有教练组成员和一线队队员坐了八九桌。人们以桌为单位依次向主桌位的曹阳敬酒。

青训队的7位年轻球员被提拔上了一线队,参与了这次聚餐,川合学十分高兴,端着酒杯到处敬酒,吐槽食堂好不容易做一次龙虾,太淡了。

他已经两年没有回过日本,每天工作12个小时,除了饮食,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半个梅州人了,当地人都认识他,那个骑着电动车买菜的日本人。川合学觉得格外有意思的是,他听不懂当地话,但是每到一个地方,人们还是愿意和他讲很多。每次他侧着头倾听,之后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总让人感到天然的友好。

酒过三巡,他拉住其中刚提拔上的一位年轻球员,这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仰起头大声问:

“你想不想当职业球员?”

“给你酒,告诉曹,告诉他你想当职业球员!”

但腼腆的孩子终归没好意思举起这杯酒,片刻之后,他从门口溜了出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张峰,编辑:王婧祎,摄影: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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