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送儿子上学时，他突然说非常羡慕我书房里的“藏宝箱”，说自己也想要一个，用来装他的日记本和各种宝贝。他说的是我几年前买的几口仿古木头箱子，分别装有我从小留存的家庭相册、文章手稿、日记本、毕业留言本、友人来信和其他具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有的随我搬家辗转10余次。儿子今年9岁，之前看过我同龄时写的几篇童话，便想着也把自己的短文和画作留下来，将来拿给他的子女看。于是我答应也给他买一个，但建议只把真正重要的东西放进去。

“我觉得都很重要。”他走进校门，朝我挥了挥手。

许多与我一样出生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乃至更早时期的中国人，往往对旧物难以割舍。或许出于物资匮乏年代特有的不安全感，我们这些人对于昔日的怀恋之情要格外强烈一些。有个中学同学毕业多年后与我相见，从铁盒子里翻出当年课堂上我们一群人互递的小纸条，一边读一边笑；另一位老友因积攒多年的日记与信件被母亲丢弃，而与之大吵一架，至今仍耿耿于怀；我少年时某次生日收到一只廉价小花瓶，一直带在身边，自赠送人亡故之后便常拿出来看看，距今又是十几年了……

因此，当我读到大洋彼岸也有那么多“强迫症似的囤积物品，不愿意丢掉任何东西”的“囤积狂”时，不免展颜一笑。归根结底，对于物品的依恋与其价格无关，只与我们心中的情感价值有关。不管在中国、美国、菲律宾还是尼日利亚，都不乏难以舍弃旧物，想要将它们永远保留下来的“囤积狂”。正如书中所说：

当拥有的东西失去时，一种更深层次的伤感会随之而来。你失去的不仅仅是情感。你失去的是你自己。

可那又如何呢？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清楚地知道，一切物品，连同回忆和我们自己，都终有尽头。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当世上再没有人记得某位亡者时，后者将迎来第二次，也是终极的死亡。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保留旧物的一切努力，正是对于这种死亡徒劳而英勇的拒斥。也许这样一来，生命的肥皂泡（叔本华语）便会破裂得晚一些，尽可能多绽放几毫秒的光彩……在有限的世界里，这便是我们所能追求的极限了。

《二手世界》介绍的二手物品全球回收再利用体系，无疑是后工业时代的人类，延长情感与“生命”的最新努力。作者亚当·明特横跨五洲四洋，到访各个国家的回收公司与二手市场，探寻二手商品的前世今生，为我们描绘了旧物世界宏大的全景图。跟随作者的笔触，我们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二手回收机构、个人与理念：空巢清理公司“承诺尽力实现二手物品的重复利用与二次出售”，使人们在告别旧物时得到慰藉；日本整理专家近藤麻理惠提出“怦然心动”整理法，主张“只保留一些能让人快乐的东西”，缓解家中杂物囤积的压力；同在日本的BOOKOFF“如同黑洞般吸纳了人们不要的旧书，让这些旧书在书架上重获新生”；美国古德维尔二手店将人们善意捐赠的旧物进行整理出售，并将所得资金投入社会服务事业，践行了“取之于社会，回馈于社会”的信条……

滨屋是一家从事二手贸易的日本大公司，二手货从这里出发，运往全球40个国家，满足了几十亿人的物质需求；“鞋匠”则是一名普通的二手货贩子，他长期往返于美国与墨西哥之间，把美国的二手货运往墨西哥，一方面让美国过剩的二手物品免于垃圾填埋，另一方面让墨西哥居民能以更低廉的价格买到需要的物品。位于加拿大密西沙加的分拣厂将二手服装分类整理好，运往二手服装需求量最大的非洲市场；星牌抹布厂等企业的存在，则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了二手服装的寿命。非洲加纳的阿博布罗西被多数媒体称为“全球最大的电子垃圾场”，但作者在这里看到了新的希望，认为它终将成为完美的循环经济主体，值得发达国家借鉴、学习。

无论是在斯蒂尔沃特的古董商店中，还是在马来西亚阿马广场的跳蚤市场上，抑或新加坡的街边小店里，人们都可以从旧货中淘到自己心仪的“好东西”。二手货提供了一种怀旧的方式，人们可以从中触摸到过去的时光，寻觅到曾经遗失的感情和记忆。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书中多处谈到中国对二手行业的巨大影响。一方面，中国曾是全球最大的二手货物进口国，国人将这些货物称为“洋垃圾”，国内部分工业链条一度对其有所依赖，而它们带来的环境影响又屡屡引起争议。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产业结构的转型，国家陆续出台了一系列禁止进口“洋垃圾”的政策。2020年4月，第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其中规定自2021年11月1日起，我国禁止以任何方式进口固体废物，为中国作为二手货物进口大国的历史画上了句号。

亚当·明特同时提到了国人较少关注的另一方面，即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其无与伦比的工业生产力对二手行业造成的巨大冲击。书中引述了多位不同商品领域的二手买卖从业者的言论，指出“中国制造”使得欠发达地区的人能够负担得起新产品，不必再依赖发达国家的二手货。一位日本二手电器商直言不讳：

过去一手货的价格很高，所以我们的二手货就有很大的销售空间。可这些年来，中国生产的电器太便宜了。中国的一手货甚至比日本的二手货还要便宜。人们根本没必要买二手货。

对于中国制造的上述影响，站在发达国家的从业者角度，难免会产生戒惧之情。作者对此也态度复杂。一方面，本书中诸多细节都有对于中国产品的明贬暗讽，认为中国制造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全球商品的泛滥，增加了二手商品回收再利用的难度；另一方面，作者也基于良知承认，中国制造帮助欠发达地区的民众提高了物质生活水平，乃是一种无可争辩的进步。

最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揭露了发达国家强迫发展中国家接受其环保标准的伪善：

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坚持把欧洲对“垃圾”的定义强加给非洲的二手商贩，让后者冒着在欧洲被起诉的风险——这就是一种殖民主义。垃圾殖民主义。

作者摒弃了西方中心主义视角，进一步痛斥了西方常见的（我国也不少），打着环保主义与极简主义旗号，试图让非西方国家放弃发展权的某些人士：

让我们摒弃虚伪，面对事实：这样（基于消费主义）的增长会对环境产生负面影响。但这种消费导向型经济确会为数十亿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人们可以拥有更高的医疗和教育水平。一位富裕的美国极简主义者会对消费主义大加抨击，但他的言论不太可能改变一位发展中国家青少年的想法。后者的生活经历倒是完全符合极简主义的要求，然而他本人却不愿意过这种生活。

《二手世界：全球旧货市场调查手记》

 [美]亚当·明特 著 王小可 曹易佳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方寸 2021年12月 

在书中某些部分，作者更是寻根究底，揭露了某些资本家为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公开制造谣言，阻碍二手产品回收再利用的把戏。比如在儿童安全座椅方面，国内外普遍流传这样一种说法：二手儿童安全座椅具有极大的安全隐患，最好超过一定年限立即购买新座椅。作者一开始也对此深信不疑，但当他试图追溯相关科学文献时，却意外发现所有厂家都无法提供原始文献与相关测试数据。最终，作者联系上了瑞典交通局官员玛丽亚·克拉夫特，并从后者引荐的权威专家安德斯·卡尔伯格教授那里得到确切答复：

“我们无法从现实的交通事故中找到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过期儿童座椅存在安全隐患）”；“现在Folksam还保留着一些用过的汽车安全座椅。过去二三十年里，我们尚未发现这些座椅使用的塑料材料发生了变化，或是出现了问题”。（简言之）“继续使用旧座椅……没有安全隐患。”

至此，也曾一度深信过期儿童座椅存在安全隐患的笔者不禁瞠目结舌，并对资本家在利益驱动下达到的无耻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尽管二手商品的回收再利用具有多重意义，但相关行业已日渐衰落，这也是作者在书中反复描写的。抛开个人的情感与态度不谈，这种衰落本身或许无法避免。毕竟，无论你是共产主义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拥护者，还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朴素历史观的持有者，抑或默念“众生平等”的佛门居士和认为每个人都是亚当夏娃后代的基督徒——只要相信人类个体之间具有同等的价值与尊严，这种二手物品由发达地区流向欠发达地区的商业路径，便不应该是我们的长期追求。未来路在何方，需要人类携手前行，共同探索和面对。

（本文为《二手世界》译后记，经出版社授权发表，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