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派的面子

文/六神磊磊、秦山
一今天继续聊金庸。话说在《倚天屠龙记》里有个很有趣的地方门派，位于西北大地，叫做华山派。虽然属于地方，但它在江湖版图上却挺重要，很受人尊重，是江湖六大派之一，也算西北一柱。类似围剿光明顶这种重大江湖行动，就少不了华山派的参与。华山派的人也着实很爱自己的品牌，很爱华山。他们之所以要攻打明教，就因为他们了解到是明教的人杀了一个叫白垣的华山弟子。大家要为兄弟报仇。仅是一起案件，就举全派之力来复仇，不惜伤亡，不惧艰苦，从华山到光明顶又这么远，人吃马喂，出差经费都不知要花多少，可见该门派讲义气、有真爱。二然则就在光明顶上，事情戏剧性地变化了。经过张无忌的一番名侦探柯南般的操作，“白垣案”真相大白——凶手不是明教的人，而是华山的鲜于通。原来是自己人害自己人。不但如此，鲜于通还承认了当年背信弃义、害妻弃子的破事，妥妥一个烂人。张无忌揭露了人渣的劣迹，侦破了多年的血案，让白垣师兄大仇得报。正常来讲，注意，我是说对于一个脑回路正常的西北华山派人来说，是不是应该觉得感激、庆幸？觉得这是一件于死去的师兄、于华山门人、于整个华山派都好的好事？可华山派的有些人是什么反应呢？有点谜。你也不得不佩服金庸的笔力：人群中跳出来一高一矮两个老者……矮老者厉声道：“……我华山派的名声，却也给你这小子当众毁得不成模样，我师兄弟跟你拼了这两条老命！”当年看到这里的时候，少年的心灵充满了一万句卧槽：这是怎么回个事啊，什么逻辑啊，怎么就“名声毁得不成模样”了？怎么就要拼了老命了？怎么还逮着张无忌拚老命了？三这两位要“拚老命”的老者，是华山的前辈师叔。他们之所以有这种条件反射般的反应，大概逻辑是这样的：同门鲜于通固然糟糕，但却是在私底下糟糕，我们打落牙齿自己吞，没让我们丢面子。相比之下，你张无忌更可恶，因为你在公开场合说我们不好了，让我们丢面子了。现场这么多门派，湖北的武当，河南的少林，四川的峨眉，甘肃的崆峒，这下都来笑话我们西北华山了。我们这下大大丢面子了。所以我们要和张无忌拚老命。这真是一件非常搞的事。可以忍受鲜于通，不能原谅张无忌。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有人帮华山的人说项、话事，指出门派里的隐患症结来，结果反成了把“名声毁得不成模样”，被问是何居心，要被揪着拼老命。爱面子这没错，可有那么些人却总搞不清什么是面子。他们觉得“西北之柱”、“名门正派”才是面子，毫无瑕疵、人人说好才是面子。而出了糗事能好好处理、好好改进，就不是面子。郭德纲讲：要脸就是不要脸，不要脸就是要脸。这话多好，可是有人往往听不明白。四再往多里讲一层。金庸小说的妙处还不止于此。注意，出来怒斥张无忌的这个矮老者、高老者，两个人其实是大有区别的。你看书就知道，矮老者是能话事的，说话是管用的，极有可能是在门派里有职司、有身份的；而高老者是浑浑噩噩的，是附和的，明显是在门派里没地位、没身份的。瞧书上说得很明白：敢情他（高老者）……唯那矮老者马首是瞻，矮老者说甚么，他便跟着说甚么。身份地位的差异，清清楚楚。打个比方说，就是矮老者是华山派这个地方门派的中层职司人员，而高老者不是，是个纯的素人。这就是为什么矮老者要先出来怒斥张无忌，要来引导节奏，指责张无忌损了华山地方的脸面，质问他是何居心，因为张无忌那是真真正正损了他的面子了，损了他的利益了。就比如白垣的案子，长期被本门错判、误读，矮老者作为一个话事人，有没有过错？又比如眼下围攻明教这事，矮老者有没有参与决策？有没有误判？有没有当急先锋？甚至和鲜于通的关系，是不是比较近？都有可能。现下都被张无忌揭出来，矮老者糗不糗？搞不好在门派里威信、面子要损失，位子、帽子都受影响。所以人家当然要针对张无忌，一点错没有，门儿清。人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口上说张无忌你损了我西北华山派的声名，那是对外说的，事实上是你张无忌戳穿了我的颟顸、失误，影响了我的位子、帽子，我当然弄你。这是一个地方上的职事人员的正常立场。五然而高老者呢？一个素人，跟着起哄。矮老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高老者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矮老者说张无忌这个家伙损害我们的声名，快一起去打他！高老者就瞪着眼、浑浑噩噩地去了。金庸甚至还写出了层次感，就是高老者这个素人也不是完全没脑子，还是有点狐疑的。张无忌说这事根本不碍贵派声名的，哪个门派没有不肖之徒呢，改进就好。高老者就问：“依你说是不碍的？”张无忌道：“不碍的。”于是高老者便回头道：“师哥，这小子说是不碍的，咱们就算了罢！”矮老者厉声道：“先除外侮，再清门户。华山派今日若是胜不得这小子，咱们岂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高老者道：“好！”抽刀就上去了：小子你带节奏呛我们西北华山是什么居心……金庸，真乃妙人！往期文章：金庸的笔下，有一个“柯镇恶困境”上一次给大家送的数字藏品盲盒，还有一些。觉得好玩的可以领。口令是《鹿鼎记》里“绝世奇事传闻里”的下一句～另外记得把公号加星标，才不会漏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