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鳗鱼从哪来?

 2 years ago
source link: http://jandan.net/p/110318
Go to the source link to view the article. You can view the picture content, updated content and better typesetting reading experience. If the link is broken, please click the button below to view the snapshot at that time.
neoserver,ios ssh client

隐形流行病:抗生素耐药性正在接近一个危机点不道算不算好消息:百万人21年随访发现,心脏病患者不容易得帕金森

icosohedral @ 2022.02.20 , 21:40

18

鳗鱼从哪来?

1876年春天,一位19岁的年轻人怀揣好奇,来到意大利的海滨城市的里雅斯特。每天清晨,这位年轻人和渔夫们在码头碰面,一次买下上百条鳗鱼。然后他把这些鳗鱼搬回家,在住处角落的解剖台前消磨一天时光——这位勤勉的年轻人毫无厌倦,挥舞刀片切开鳗鱼,为的是寻找这种生物的性腺。直到晚上六点,他才停下手边的工作,随后,他会去到的里雅斯特的街道旁,偷偷注视那些闲逛的女人。

“我的双手沾满了这种海洋生物的粘液和鲜血”,在寄给朋友的信中,年轻人这样写道。“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那些已死的组织,它们闪闪发亮,充斥我的梦境。而我所能思考的,都是些宏大的问题,和睾丸、卵巢同等重要的——普遍性的关键问题。”

这位年轻人的名字叫做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虽然弗洛伊德最终选择了别的道路去追寻这个“普遍性的关键问题”,但在的里雅斯特期间,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到鳗鱼的性腺。弗洛伊德知道,找到这个东西,就可以随之解决源于亚里士多德时代,延续了两千年的自然科学谜题:鳗鱼到底是从哪来的?

现代化的浪潮裹挟着十九世纪,它为人类带来了达尔文和孟德尔、巴斯德和门捷列夫,它还使我们萌生了这么一种信念:科学家(scientist,一个创造于1834年的新词),他们携带着新奇的学说、严谨的体系,还有显微镜来到世间,所有自然难题即将得到最终解决。那些困扰人类好几个世纪的问题——生命从哪来,它由什么东西构成,它的变化和消逝——看来似乎都是可知、可测量、可以解释的了。就在弗洛伊德来到的里雅斯特的两年前,德国生物学家舒尔茨在临终床前感叹,或许还带着一些不舍,他即将离开这个“所有重要的问题……都已经得到妥善解决”的世界,嗯,所有的问题,“除了那个有关鳗鱼的问题。”

你或许奇怪,鳗鱼到底有什么不寻常的?欧洲鳗鲡(Anguilla anguilla)是上天给穷人的恩惠,它们产量充足、做法简易。在瑞典,有烟熏鳗鱼、啤酒炖鳗鱼、黄油煎鳗鱼;意大利人把鳗鱼搭配番茄酱煮着吃;在英格兰,鳗鱼被做成果冻或是小蛋糕,像是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描述的:

老伯伯,叫吧,像伦敦女摊主在把活鳗鱼和到面糊里去时那样叫唤;她用一根棍子敲打鳗鱼的头,一面叫道:“下去,下去,浑蛋!”(第28章)

人们从小溪里、河里、湖泊里、海里抓到鳗鱼,他们甚至能从干涸的池塘里找到鳗鱼。然后人们不禁注意到,这种生物好像没有卵巢、没有睾丸,它们既不下蛋也没有鱼白。人们从没看到鳗鱼交配的场景,这些生物好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样。鳗鱼是无法解释的,因此,瑞典记者帕特里克·斯文松在《鳗鱼的旅行》中写道:这是一本为古怪生物写的一本古怪的指南,我们要尽力为它们做出解释。

古埃及人相信,太阳照耀尼罗河,温暖的河水产生鳗鱼。亚里士多德断言,雨滴落入泥沼化作鳗鱼。老普林尼觉得,当老鳗鱼的身体擦到岩石,身上掉下的碎屑就长成了新的鳗鱼。直到19世纪60年代,仍有位苏格兰作家拥护一个古老的说法,他认为鳗鱼的幼年形态是甲壳虫。“有些人相信鳗鱼生于海水中的泡沫,”斯文松写道,“或是春天时候阳光赋予岸边某些特殊的露珠以生命。在英国乡下,钓鳗鱼是流行的消遣,那里的许多人认为鳗鱼来自马的鬓毛落入水中。”

真相也如鳗鱼的身体,狡猾古怪,姗姗来迟。有细心的人发现,从前认为的多种不同动物其实是同一种:在鳗鱼的生命周期中,依次有四种不同的形态阶段。首先是有透明身体、大眼睛的幼年期(柳叶鳗),它们在生活在开放海域中,朝向欧洲陆地游动;它们游到沿岸与河口,变为闪亮的玻璃鳗,身长几英寸,体内构造清晰可见;在进入到淡水流域后,鳗鱼的体色开始发生变化,逐渐变成黄棕色(黄鳗),人们在池塘里面抓到的就是这个时期的鳗鱼。黄鳗在干涸的土地上移动,花费半个世纪栖息于泥沼,时间久到你或许都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最终,它们发育成熟,鱼身转变成银白色(银鳗),游回深海产卵。在最终的洄游时期,鳗鱼的胃消失了——它们依靠身体储存的脂肪游回深海——并且在此时,它们终于发展出了繁殖器官。之所以从未有人能在欧洲的鳗鱼体内找到繁殖器官,只是由于它们还未发展成形!

但即使答案已经到来,“鳗鱼问题”——就如鳗鱼自身,仍旧变化无常,似乎永远也没法得到最终解决。在一个“鳗鱼问题”后紧接着又是另一个类似的问题,真知路途漫漫、迷雾重重。

“我们看到年老的鳗鱼游回大海,而大海又为我们送来了数不清的小鳗鱼,”丹麦的鳗鱼研究者约翰尼斯·施密特写道,“但我仍然好奇,那些老鳗鱼到底去哪了,而小鳗鱼又从哪里来?”1904年,追随这个问题,施密特告别家人,启航出海寻找小鳗鱼的来源。施密特花费七年时间沿欧洲海岸航行,却只发现一些大型的幼鱼。而后三年,他请求往来大西洋的贸易船只帮忙撒网捕捉幼鳗,而自己则驾船在西南海域搜索。根据一网又一网得到的结果,他逐渐绘制出幼鳗的分布地图,依据不同区域鳗鱼的体型大小,他终于定位到了鳗鱼的来源。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不仅是考察本身的繁琐费时,还有航行事故以及世界大战带来的影响。最终,距首次启航19年后,施密特宣布了他的成果。“这段旅程有多久,我已经记不得了,”施密特写道,“但至少现在我知道旅程的终点在哪里:大西洋西部、西印度洋东北角、北部的几处特定海域,它们是新生鳗鱼的温床。”

施密特追踪欧洲鳗鲡来到马尾藻海——一片位于大西洋的海中之海,它没有海岸线,几条洋流是其大致边界(美洲鳗鲡也在这个区域繁殖,奇怪的是,所有幼鳗都混在一起,它们是怎么知道自己该游向哪块大陆的?日本鳗鲡在太平洋中有自己的繁育场地。而另一种着名的淡水鳗——生活在南美洲的电鳗,它其实不是鳗鱼,而是电鳗科(knifefish)下的一种生物)。施密特确实为我们寻得了一个答案,并且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还没有人能够成功的对此提出质疑:欧洲鳗鲡来自马尾藻海,这俨然已成为一个公认的科学事实。但正和那片海洋以及居于其中的动物们一样,这个“科学事实”的边界也是模糊不清的。后世的探险家们携带日益先进的设备,追随着施密特的脚步来到这片鳗鱼温床。的确,他们在此发现了许多幼鳗,但他们把搜集到的鱼卵带回实验室,却发现七千枚卵无一属于鳗鱼。科学家们在银鳗身上安装了 GPS 追踪器;他们将荷尔蒙催化过的雌鳗鱼附着在孵化点附近的浮标,试图利用它们散发的信息素来吸引成熟鳗鱼;他们搜集水中的声音、解剖捕食者的胃。一无所获!从没有人观察到过欧洲鳗鲡的交配场景,甚至没有人在马尾藻海见过成熟的鳗鱼——无论是死是活。

童年时的斯文松居住在瑞典,如今回想往事,他仍能记起河岸边的沥青道路——那条路通往父亲的儿时居所——还有与作为修路工人的父亲一同度过的日日夜夜。每当日落黄昏,斯文松和父亲带着线和鱼饵来到河边,他们绑好鱼饵,把鱼线丢入水中,然后在漫天蝙蝠的陪伴下开车回家。隔天一早,他们回到河边,收获上钩的黄鳗,装在篮子里带回家煎或煮着吃(父亲很享受这道美味,但斯文松觉得有点恶心;他喜欢的是钓鱼这项活动,以及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斯文松形容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爱思考的人,“他喜欢生活带来的所有古怪、神奇的东西,”在这些古怪之中,鳗鱼占了很大一部分,“‘真是太奇怪了,这些鳗鱼,’父亲会这样说。而当说出这句话时,他看起来总是显得有些愉悦,或许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谜,仿佛能够借此来填补自己的某种空虚。”斯文松写道。

有一次,这对父子尝试了一种流传已久的钓鱼法,这种方法需要将不计其数的蚯蚓绑在鱼线上,然后把它们缠绕成“四处蠕动的、黏糊糊的一团”。为了抓到这么多蚯蚓,斯文松的父亲把一个铁叉子接上电,插入草洼,不一会儿,地面上就爬满了半死不活的蚯蚓。凭借这个“虫团”,两人抓到了不计其数的鳗鱼,几乎比以前抓到的总和还多,“就像是在菜地里挖胡萝卜一样。”不过他们没有再使用过这个方法。这种钓鱼法不再需要费力,其中没有神秘,没有机遇也没有仪式感。“这不是我们想让鳗鱼成为的样子,”斯文松想。“或许是因为我们离它太近了。”

斯文松的书就如他所要描述的东西那样,像是古怪的野兽:一种变态生物,一场跨越不同领域的穿梭往返。这是一本有关自然史的书,也是一本关于父亲的回忆录;既是一次穿行在文学、宗教和民俗间的探险旅程,也是对生活在一个充满问题、却不总是有答案的世界中的意义探寻。在第一页里,斯文松写道:“鳗鱼颠覆了我们对于世界的惯常理解,”而随著书本的写作过程,他逐渐注意到了其它与鳗鱼类似的事物。他曾见过许多似乎已死的鳗鱼,但其实它们还活着,而那些确实已经死去的鳗鱼——在锅中煎烤,却偶尔仍会摆动,仍像是活着。“对鳗鱼来说,死亡似乎只是相对而言,”斯文松听说,在鳗鱼一生的最后阶段,降临的是死亡道路,通向的是新生之门,这种转变似乎超脱了时间的限制:即使已在陆地生活八年、甚至六十年,深海对于鳗鱼仍有无法抵挡的吸引力,即使它们再没有机会回头,也仍会保持在某种漂浮的状态。那些穿行在海洋中的鳗鱼,尽管它们年龄各异,却是处于相同的生命阶段。斯文松为其间含义所吸引,“你不禁自问:时间对于这样的生物是何种感受?”

斯文松的奶奶同时相信精灵与上帝,他的父亲是无神论者,斯文松跟随了父亲的信仰;他们的怀疑论只有在“考虑有关鳗鱼的问题”时才会丢失效力。奶奶去世前告诉斯文松,“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斯文松立刻就相信了她的话,“我不必信仰上帝就可以相信这一点”。后来,斯文松的父亲得了癌症,或许是因为经年累月的修路生活吸入了太多沥青蒸汽。在诊断前的那个夏天,斯文松常去拜访父亲,“我们喝着咖啡,谈论过去抓到的、未抓到的鳗鱼,总是这类话题”。父亲去世后,斯文松时常游离于存在与时间的神秘之中,彷徨在生与死的水岸交界。他开始阅读瑞秋·卡森。卡森曾在自己办公室的水缸里养了许多鳗鱼,在她的作品《海风之下》里,主角是一条名叫安奎拉的鳗鱼:安奎拉原本生活在一方温暖池塘的泥沼,“远离大海的呼唤”。但有一天,她突然感到一种迫切,希望脱离时下生活、摆脱此刻自我,去改变,去在“冰冷的海水,时间的洪流”中寻找前路,去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没有人可以追踪到鳗鱼的踪迹,”卡森写道。

《海风之下》出版十年后,同时也是卡森因癌症去世前十年,她又写下了另一本关于海洋的书。在书中,卡森把海洋称为“如处苍茫太空,凝视孤独星球的地方。然后,像是从未踏足陆地,我们突然明白:这是一个水世界,一颗被海洋覆盖的星球,而陆地不过是广阔海面之上的短暂侵袭。”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是一个致力于评估自然现状的组织,不出所料,它在鳗鱼问题上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为理解物种的当前状态,I.U.C.N. 通常会试图去搜集“繁殖地点的成年鳗鱼数量”——但是,问“成年鳗鱼的数量”,就如同问“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谁知道呢?

不过幸好这是个走一步算一步的世界,既然无从知晓成熟鳗鱼的数量,I.U.C.N. 就搜集了每年春季游往欧洲大陆的玻璃鳗数目。结果显示,相比1970年代,今天的小鳗鱼数量已经减少了95%。从前那些多的不能再多、每天都能见到的鳗鱼,如今已是极危物种——这是官方对物种消失前的最后一个称呼。(当然,在“灭绝 Extinct, EX”之前还有一个“野外灭绝 Extinct in the Wild, EW”的标准,但因为我们至今仍未掌握人工繁育鳗鱼的方法,所以一旦野外不再有鳗鱼,那它们也真正地消失了。)斯文松写道,“这是最近也是最迫切的鳗鱼问题:它们为什么在消亡?”

可能的原因有许多,也许是疾病,也许是水坝的阻拦,也许是捕鱼压力或是气候变化,洋流的改变可能会促使鳗鱼选择其它迁徙道路。也或许是其它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而科学家们也在努力寻找其中答案——斯文松支持这些行动,尽管不免因此有些伤感。“我们保护鳗鱼,是为了在一个充满求知的世界里保持某种神秘和隐蔽的东西,而不论结果如何,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将失败。认为鳗鱼应该继续存在的人,就不能再奢求它们继续保持这种神秘性了。”

在这个大灭绝时代,每一次损失都是如此:物种不仅仅从生态系统中消亡,它也从我们的知识中,带着它所蕴含的意义,从人类未来的所有可能性中消失。失去鳗鱼是一种遗憾;而失去鳗鱼问题,是另一种遗憾。

原文: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0/05/25/where-do-eels-come-from

赞一个 (21)


About Joyk


Aggregate valuable and interesting links.
Joyk means Joy of ge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