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小米挤泡沫的365天

 5 years ago
source link: https://www.tuicool.com/articles/2aya2qy
Go to the source link to view the article. You can view the picture content, updated content and better typesetting reading experience. If the link is broken, please click the button below to view the snapshot at that time.
neoserver,ios ssh client

临近解禁期时,陈子文管理的这只基金市值已经蒸发过半。他和几位客户商量,把基金拆开,将股票分给客户自己持有。但他却得到这样的答复:“不用了,反正跌成这个样子,你拿着吧,等回本了再分给我们。”

这是2018年1月,小米上市半年后。

锁定期的6个月中,这家公司的市值已从539亿美元跌至约350亿美元。陈子文没想到的是,再过6个月,当上市满一周年时,小米股价仍未摆脱下滑的曲线。

在许多人的印象里,过去一年小米过的相当艰难——不仅是因为市值下跌,被小米视为根基的手机业务也再次遭遇出货量下滑、市场份额走低;IoT业务虽涨势良好,但目前主要以硬件销售为主,尚未与互联网业务形成协同。

“原来讲的硬件导流、靠软件赚钱的故事,很难让人相信了,”一位小米的投资人认为,“当故事无法被验证,市场就会将多余的泡沫挤净。”

2019年6月初,小米股价一度跌破9港元。此后的一个月内,小米连续发起近20次回购,直至股价稳定在9.5港元至10港元之间。“年终奖可能要被回购掉了。”一位小米员工开玩笑说。

除了市值几近腰斩,过去一年,对于从创业公司转身上市公司的小米来说,无论市场环境、组织结构或是企业文化,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有人将其形容为“阵痛期”,也有人称之为继2016年后小米的又一次“危机”。

在2019年的小米年会上,雷军曾坦言,小米即将面临最严峻的挑战,“没有一丝一毫盲目乐观的余地”。

在内外部的双重压力下,小米究竟经历了什么,它又将走向何方?全天候科技近期访谈了20位小米相关的人士,包括小米的管理者、员工、合作伙伴、投资人,分析师等等,我们试图多维度、近距离地了解小米,还原它过去一年的经历和处境。

被套牢后的冷思考

损失过半后,张夏河开始重新思考对小米的认知。

和陈子文的客户们一样,张夏河也是在小米正式IPO之前“入局”的。那是小米估值最疯狂的一段时间,从2017年下半年开始,尽管外界对于小米究竟是否上市仍不确定,但无数份小米Pre-IPO的老股推介材料已在投资人中间传阅;每份材料都为这个即将上市的超级明星标定了一个价格,从450亿美元一路喊至1200亿美元,各种估值版本都有,甚至最高时,江湖上有小米2000亿美金的传说。在陈子文的印象中,有段时间“市场越来越热”。

“小米式奇迹”在投资圈中发酵,那个时候,争夺小米的投资份额成为投资人最心急火燎的事。

不仅“硬件导流、软件赚钱”的概念充满吸引力,尤其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小米在此前一年刚刚完成的“绝地逢生”:2016年,小米手机出货量骤然下跌超过2000万台,从国内第一位置跌至第五;为了拯救公司,雷军亲自接手手机部和供应链,撤换老将周光平;经过一系列整顿,小米终于在2017年迎来反转,出货量上涨32%,排名回升至第四。

这段重生往事成为无数小米员工和投资人对小米信心的来源。“中国还没有任何一家手机公司,可以在出货量暴跌之后再回升的,”即便是加入公司不久的李颖也感慨说,“小米是一个奇迹”。

为满足客户需求,陈子文带领团队在市场上四处寻找小米的老股转让份额。“当我们从海外找到一个额度时,小米的估值已经喊到1000亿(美元)以上了”。在与来自美国、欧洲的多个投资方竞价结束后,陈子文最终以接近800亿美元的估值抢下了这份额度。

这仍被陈子文及其投资人视为物有所值甚至物超所值。竞价前,陈子文咨询过一家有相当知名度的国外投行,对方告知说,小米上市后,市值不会低于950亿美元。在此氛围下,市场将大多定价在600亿-700亿美元的老股份额视为“稳赚不赔”。

“当时比较靠直觉,对小米的PE(市盈率)看得很高。”张夏河对小米创始人雷军高度认可,视其为“中国互联网界的神级人物”。在张夏河的带动下,他和周围几位朋友都成为小米的基石投资人。

节节攀高的热度持续到2018年5月,之后又开始反转。“大环境开始下降,另一方面,5月3日招股书公开后,投资人对一些数据不太满意,整体热度就有些降低,”张夏河记得,招股书中,小米2017年调整后净利润为54亿美元,不及此前预期;对于雷军强调的“硬件+新零售+互联网服务”的“铁人三项”商业模式,业界也屡屡传出质疑。

“千亿小米”的预期逐渐回落。2018年7月9日,小米正式以17港元/股的发行价在港交所上市,粗略计算,对应市值为539亿美元。

“比想象中低”,张夏河承认。不过,当雷军在上市敲钟当晚的庆功宴上承诺说,“要让上市首日买入小米公司股票的投资人赚一倍”时,张夏河仍选择了相信。

IPO第二天,当小米股价涨至18.98港元收盘、小鹏汽车董事长何小鹏宣布连续两日买入超过1亿美元的小米股票时,许多投资人和员工的态度变得更加乐观,他们一度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千亿小米”时的热闹。

何志明和李颖偷偷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两人同为小米员工,入职时间相差五年,共同点则在于“分到了公司的股票”。何志明并未透露自己持股的具体情况,不过他知道,不少同事都动了买房的念头,“说起来,至少也都是身价上千万的人”。

然而,涨势仅维持了10天,小米的股价便开始急转直下。“刚开始下跌时,员工都不太相信,还讨论是不是有人故意做空,”李颖回忆说。

直到股价“跌跌不休”才让他们不再心存侥幸。

在陈子文看来,小米市值最终远不如预期一定程度上与市场特点有关。“香港市场流动性低,看重企业的财务数据,也就是看重‘事后估值’,A股和美股更看重未来、看好科技概念。”

在港交所IPO前一个月,小米也在A股申请了CDR,这曾被陈子文和诸多投资人视为提升市值的机会之一。不知为何,两周后,小米又取消了这一申请。

股价的持续下跌迫使投资人开始重新审视小米。“一级市场可以讲故事,”一位投资人说,“二级市场的投资人很现实,要把每块业务拆开,分别看增长、市占率,很难浑水摸鱼,泡沫一定会被挤掉。”

在股价“跌至麻木”的状态中,陈子文一遍遍思考着对小米的定位:它究竟是一家硬件厂商还是一个传说中的“新物种”?最终,他得出了一个判断——“小米应该是一个百货公司,要按Costco或者沃尔玛的PE值来计算。”

张夏河对“投资时的确没有做精算”感到后悔,在他的重新思考中,出现了对小米究竟是手机制造商、智能硬件制造商还是“物联网新物种”的疑惑。

“关于小米的争议很大,”一位证券分析师表示,“手机厂商、物联网、新物种、百货公司都有,所以很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小米究竟应该如何定义?”

一个可以参考的数据是,据雪球显示,今天小米在港股的静态市盈率约为15.5倍。同期,苹果在美股的市盈率是15.46倍,A股投资人给格力、海尔的市盈率分别为12.97和14.03;他们都是硬件公司。

与投资人关心“定义”不同,对于李颖和许多小米员工来说,股价的“降温”使大家逐渐从“上市前的亢奋”中冷静下来。与此同时,一个疑虑在许多人心中慢慢升起——小米的核心竞争力究竟是什么?

手机失速中国区

事出巧合,在小米成功登陆港交所的那个季度,小米手机在国内出货量出现了2017年以来的首次回落,紧随其后是2018年第四季度的显著下滑——国内出货量1030万台,同比下跌35%。

横向对比华为、OPPO和vivo等主流厂商的增长曲线,小米出货量下滑的颇为扎眼。

QBJvemf.jpg!web

数据来源:见智研究所;制图:全天候科技

下跌曾被小米高管解释为“特殊情况”。毕竟,由于这一时期起,小米筹划将红米以Redmi的品牌进行拆分、与小米形成“双品牌”策略;一向支撑小米销量的红米在2018年第四季度并未发布任何新机。小米品牌也只发布了小米Mix 3和小米Play两款手机,其中,Mix系列被视为小米高端能力的代表,出货量一向不高,后者则是发布于12月底,无法为该季度的销量做出贡献。

“四季度的销售情况,主要还是我们主动进行产品组合调整的结果。”在2018年财报业绩会上,小米CFO周受资这样回应质疑。

更多期待被放在新的一年,按周受资的说法,“主要几个价格段的机型都是在2019年一季度发布的”,包括Redmi Note 7、Redmi 7、小米9等,“初步感觉,市场反应非常好”。然而,当3月结束时,小米手机在中国的出货量仅仅比上一季度多出30万台,在全球则不升反降,微跌0.7%。

外部环境变得更加严峻,手机市场进入瓶颈期已近三年。2017年和2018年,全球手机市场出货量分别同比下滑0.7%和4.1%;2019年第一季度,下跌幅度扩大到6.4%。

手机大厂的寡头竞争趋势愈发明显,在全球市场上,前五大厂商占据了70%的市场份额;在中国区,这一现象显得更加激烈,除了“华米OV”和苹果外,其余中小厂商的市场份额已经从三年前的30%被压缩至8.5%,金立、美图、锤子、360等品牌先后退出市场,份额已跌无可跌。

“市场增长时,每家公司都有机会发展,彼此竞争不会这么有针对性,”见智研究所分析师表示,“进入瓶颈期后,没有增量空间,小厂商的份额也几乎被吃尽,剩下的四大厂商如果想再扩大份额,只能打掉其中一家。目前来看,小米是一个目标。”

小米9发布10天之后,vivo子品牌iQOO发布新机,同样搭载高通骁龙855处理器,最低配2998元,刚好比小米9便宜1元;5月,OPPO系品牌Realme宣布回国,产品定位与Redmi相近;5月底,荣耀旗舰机20系列面市,起售价2699元。

对于小米来说,另一个“黑天鹅事件”是华为手机业务(包括华为手机和荣耀手机)的意外崛起。此前,尽管华为的手机业务始终保持着稳定涨幅,但今年以来的一系列事件和华为P30的成功,明显加快了华为占据市场的速度,使得其在国内手机市场出货量整体下滑4.5%的2019年第一季度,逆势上升了39.6%。同期,小米下跌19.7%。

“去年上市前,小米的品牌效应还很强,提起来,(人们)会说这是民族品牌、新国货,”李颖感慨,“但今年这个说法已经听不到了,很多人觉得华为要稳很多,技术也更扎实。”

这是李颖第一次感到失望。她加入小米时,公司正沉浸在上市前的期待中,“认为小米是中国人认可的民族品牌”,人们亢奋感满满;直到这时,她重新思考小米的核心竞争力,“发现手机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想要提升品牌定位,但在质感、速度和技术上,与华为和OV相比,并没有很强的竞争力。说到底,还是在打性价比。”

而性价比模式正在变得愈发艰难,在“友商”纷纷推出针对性产品的同时,由于利润率过低,在上下游的产业链中,小米也逐渐变得弱势。

一位手机行业分析师透露,下游渠道商对小米手机的销售意愿较低,拉低了小米在线下销售的竞争力;根据调研,目前在部分生产供应商中,小米的订单顺位也已被排至其它几大厂商之后——反过来,这会进一步加剧小米的缺货问题,从而导致其错过销售的窗口期。

“竞争激烈的情况下,手机销售的窗口期很短,”上述分析师说,“一款机型发布后如果无法及时出货,半个月、一个月之后就会被另一个品牌的新机取代,很多小厂商被挤出市场,都与供应链能力差密切相关。现在,这也是小米面临的问题。”

在2017年小米手机“重生”时,雷军曾立下手机出货量“十个季度重返中国区第一”的目标;如今,这个目标在公开场合已鲜有被提起。

在今年6月19日传出的一段内部会议视频中,雷军宣布小米手机将“三年决胜中国市场”,在市占率的排名上“稳三望一”;在最新的一次采访中,周受资也强调“手机是小米不能打输的仗”,但据小米内部人士透露,目前公司对手机的态度已经变成“比较稳健,暂时不再作为唯一的增长引擎”。

转向双引擎

在一些老员工心中,手机是小米不可丢失的阵地。“这是小米的招牌,消费者想到小米,首先想到手机,如果手机都做不好,人家会觉得你公司不行了,别的产品也不要买了”,一位在2011年加入小米的资深员工表示。

但更多新员工和投资者则将期待转向小米的“IoT”,这是当下被视为最有潜力的未来市场,也是小米早已布局、最具有优势的部分。

“手机保持当下的份额不要再下滑,然后把增长放在IoT上,也是一种策略。”李明达这样分析,在过去一年中,他供职于小米生态链部门。

2018年9月,小米进行了上市后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组织架构调整,原来的四个业务部重组为十大新业务部,均为一级部门,直接向雷军汇报;其中,原生态链部门拆分成生态链部、IoT平台、智能硬件和有品电商四个部门。

三个月后,雷军在小米2019年年会上宣布,AIoT(AI+IoT)提升为与手机并列的“双引擎战略”。在这次发言中,他强调,这是小米未来五年的核心战略,公司将在此领域持续投入超过100亿元。

推进IoT战略并非小米一家的行为。事实上,最近两年,包括手机、家电、互联网等多个领域的玩家先后提出了IoT布局,部分企业(如华为)也将IoT上升为最重要的战略之一。“IoT已经迎来爆发的前夜,”多位分析人士提到,在一些数据报告中,全球IoT的市场规模将会以兆亿计算。

而小米的优势在于,无论从业者或投资人都认可其IoT规模居于行业前列、增速良好,单以连接数计算,甚至稳居全球首位。小米IoT的成绩频频在各处被展示,小米内部人士透露,小米AIoT的平台设备接入数已达到1.71亿台,保持50%以上增速;截至2018年底,智能语音助手小爱同学的激活量过亿,月活用户近4000万。

“小米在智能家居、IoT上绝对抢先了一步,至今为止,在品牌效应上是有竞争壁垒的,”一位IoT生产商评价说,他同时为小米、华为和多家品牌供货,“尤其是年轻消费者,想到智能家居,首先就想到小米。”

张夏河将小米股价回升的希望寄托于IoT,他劝说几位共同投资小米的朋友“稳住”,只要不着急用钱,就做好长期持有的准备。“手机可能很难突破了,IoT还有绝对优势,等上三五年,到IoT市场成熟,我相信小米一定会有一个明显的变化。”他说。

在大力推进IoT的多个科技企业中,已逐渐形成两种派别,一类是以搭建平台为主,自产少量核心硬件;另一类则是以生产硬件为主、平台连接为辅。前者包括华为和vivo,后者则以小米为主要代表。

多个小米生态链员工向全天候科技透露,在IoT方向上,小米非常注重打造“爆款”。

“2018年全年没有特别给力的爆款产品,这是大家最焦虑的部分,”一位小米员工透露说。

李明达记得,此前,空气净化器曾是“爆款”的典型;刚推出时,不仅销售火爆,而且耗材滤芯的毛利率高,是理想的IoT家电。之后,净水器、扫地机器人等产品也先后承担过“爆款”角色。

据李明达说,在生态链相关部门,大家电被称为“战略节点”,打造生命周期长、在家庭中位置核心的“战略节点”成为工作的首要任务。

“空调是今年最重要的爆款,今年的策略是,以空调为增量,电视为存量,”一位小米内部人士透露,他同时提到,集中力量做爆款的运作模式,正是小米的传统优势之一。

“硬件基因”难变

“爆款”的思维,并非没有局限。

李明达和同事对小米IoT用户进行调研时,确认了一个被多次提到的现象:“大部分用户买小米产品,并非想用IoT,只是觉得好玩,所以买了不一定联网,联网后也很少使用智能功能。”他耸耸肩说,IoT带来的大数据、物联网等想象空间,在短期之内,都难以为小米带来实质收益,“说到增长,其实还是卖硬件”。

多方消息证实,尽管小米在IoT硬件方面突飞猛进,但在IoT如何与互联网业务协同方面,并没有明确规划和时间表。某种程度上,这再次为小米“硬件导流、互联网赚钱”的故事蒙上了一层迷雾。

几乎每一位接受采访的小米员工均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无论是在手机、IoT还是互联网业务上,小米的公司文化都非常‘硬件思维’。”多位程序员强调说,在应用于互联网业务时,这显得尤为艰难。

作为小米在上市时宣布的“三驾马车”之一,互联网业务承担起了小米的利润来源。2018年,互联网业务为公司贡献了近10%的收入,毛利率高达45%。在公司内部,互联网业务的重要性也随之提升。

在去年9月的那次组织架构调整中,原MIUI部门被拆分,偏系统业务的部分划归至手机部,偏应用业务的部分则组成互联网一至四部,均为一级部门,直接向雷军汇报。之后不久,小米又接连成立了互联网国际部(五部)及互联网商务部两个一级部门。

这是一次以增强互联网业务为目的的变动,将更多研发人力调整至应用层面。“以前MIUI会有很多工程师去探索更发烧、更技术的东西,”一位手机部员工透露,“现在这部分基本不做了,手机部是跟着项目走,强调按时交付能力;互联网部强调商业应用上的创新,希望做出一些高月活的产品。”

在新架构中,互联网一部负责MIUI核心体验、广告及游戏等,其余三个部门均以打造多媒体、阅读、搜索等内容为主。在上述手机部员工看来,长远意义上,这是一次对小米发展有利的调整,但使他担忧的是,“小米还没有做互联网的基因”。

刚刚从一家互联网“大厂”来到小米的张可成对此感受明显。“现在的互联网收入主要来自广告和游戏发行,都已经接近天花板了,所以我们亟需做出一些好的产品,可是小米孵化互联网业务的能力的确不强。”张可成有些无奈。

“最直接的,你看小米有哪个App做得特别火吗?”他自问自答,“没有”。

在张可成过去的工作经历中,通常一名产品经理会搭配三、四名研发人员,每星期上线一个产品,如果验证数据不行,两个星期后即可调整产品;他到小米后发现,部分业务两名产品经理才对应一名研发人员,上线产品时又要反复论证可行性,导致推出新产品的时长可能拖延至一个月。

“层层审查、畏手畏脚,虽然不易出错,却很难产生爆款,”张可成感慨说,看到市场中流行的信息流、短视频,小米也跟着做,可由于节奏慢、团队规模小、投入资源少,始终不温不火。

在他和他的不少同事看来,小米目前的各个互联网产品中,增长情况最为良好的只有对标网易严选的小米有品。

这款诞生于2017年的电商产品,过去两年的GMV以每年翻一倍的速度增长。进入2019年,小米为其设定的目标是GMV超过100亿元,并首次实现盈利。据多位小米员工透露,在过去两年中,有品已经从几十人的小团队扩充至500人,涵盖研发、设计、运营、仓储物流及售后环节,今年将会继续扩充至800人,SKU已超过7000,并且在持续增长。

“压力很大,”李颖透露,在小米高层的设定中,有品应维持每年100%的GMV增速不变,并在未来数年内超过1000亿元。为了扶持这项业务,在今年5月之后,小米所有机型预装了有品App。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李颖说,对于小米而言,这是一个“价值几千万的广告位”。

然而,缺乏互联网基因也同样体现在这项涨势良好的业务上。“我们并没有有品的用户画像,”李颖在乐观中透露出些许无奈,由于缺乏互联网的研发人力和能力,很多电商常见的功能,诸如用户画像、算法推荐,目前都无法在有品实现,“流程太粗放了,这是很要命的问题”。

李颖盼望小米能够拥有一位互联网背景出身的高管。但截至目前,小米的高管团队几乎全部为硬件出身,“尽管雷总(雷军)以前是做软件的,但和互联网的思路也不一样”。李颖期待小米能有一位懂互联网的高管,“能够改善整个公司互联网业务的经营模式”。

极致节省下的人才困境

张可成很羡慕字节跳动的工作方式,他有不少朋友在这家公司任职。

他多次强调说,在字节跳动,每当发现机会时,资源会迅速集中,人才激励也能及时跟上。“在互联网环境中,一定程度的烧钱是不可避免的,”他认为,“小米在硬件思维的影响下,会对所有的业务计算成本、抠利润,甚至1-2万元的预算都会卡得很严。”

李颖有着相同的无奈。得益于对电商的看重,小米有品部门今年得到了“比较多的资源和资金”,但工作方式并未转变。“小米内部更认可的方式是,用最少的成本去取得比较高的结果,市场、公关费用一向很紧张,”她说,“(公司)很担心钱花出去了,利润没跟上,就会非常糟糕”。

或许是因为硬件思维,或许是因为“节省是刻在雷军骨子里的概念”,几乎每一位受访的小米员工都表达了一致的观点——极度节省是小米的公司文化。

创立以来,小米一直以强调性价比、薄利薄的形象示人。在雷军承诺“硬件综合净利率永远不会超过5%”后,小米在公布2018年年报时宣布,当年综合税后净利率小于1%。

不少员工记得,小米内部曾传出雷军与某位高管的一次争执——后者想提升手机的售价,以便争取更多的研发预算。事实上,在小米9发布会后,雷军也在采访中承认,“如果能够让我们再提一点售价,一两百块钱,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但在那次争执中,雷军拒绝了这项提议,仍坚持了原来的售价。

产品的低利润只是表象,在此背后,是贯穿于项目、研发、乃至人才各个层面的预算紧张。在上市之前,这一问题尚未完全凸显。

在李明达与李颖入职时,公司许诺了与他们期待值相当的期权。“我从京东过来,因为想转型,所以算是平薪,”李明达回忆说,“部分报酬是以期权的方式给的,按当时小米的估值计算。”

当然,随着小米股价走低,期权价值也跌破预期——以期权去等待一个可期的未来,以平衡眼下低于行业平均值的薪水,曾是诸多小米早期员工坚持下去的动力。

等到张可成进入公司时,这一模式已无法复制。“据说上市后已经不再给股票了,至少没有听说谁还有拿到”。

多位员工表示,小米的薪水不仅低于互联网大厂,甚至也低于OPPO、vivo等手机厂商,大约为后两者的50%到80%。“福利更是几乎空白,”一位员工抱怨说,“上市后要节省成本,下午茶取消了,端午节没有任何表示,小米9周年每人发了一瓶米酒。”

在去年9月的组织架构调整后,MIUI部门有部分员工离职,一些人跳槽到今日头条、美团、OPPO等企业,“薪水至少涨了50%”。有两位小米员工进一步强调,“几乎以前认识的‘技术大牛’都走了。”

正在扩招的部门则遇到招聘瓶颈。一位项目负责人表示,部门今年预计扩招30到40人,一直在面试,“很难找到合适的,大部分我们想要的人,谈到薪水后都不来了。”

这位负责人希望能招聘一些有“互联网大厂”背景的员工,在技术和眼界上都更有优势,然而,“这类人也很容易拿到其他大厂的offer,薪水明显更高,不会来小米”。

“小米很需要新鲜血液,”李明达认为,从京东到小米工作后,他发现二者有着相似的“中年危机”:公司发展到第7、8年,早期员工已经进入倦怠状态,需要新人来激活斗志。而缺乏竞争力的薪酬难以吸引到理想的人才。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说,小米目前能够招来的是“相对中等层次的人才”。

徐洁是在小米上市前后入职的,她当时也拿到了百度的offer。“我本身是个米粉,对小米的产品很认可,所以二选一来了小米”,但入职后的薪水、工作方式、内部对研发重视不足种种,使她不禁感到有些后悔。

“员工的小米和消费者的小米,完全是两家公司。”徐洁并未否定小米的产品,她只是认为,小米的每一个“性价比”,甚至都来自于对员工的“剥削”。

更让徐洁焦虑的是,迄今为止,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小米的“职级”。从2018年上半年起,小米陆续传出试点为员工制定职级。

据36氪今年2月的报道,小米的管理层级分为专员-经理-总监-副总裁及以上几个级别,与之相匹配的员工职级大体为13—23级,专员的级别是13级左右,经理为16—17级左右,总监在19—20级左右,部门副总裁为22级,集团副总裁是23级。但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员工反应,并不知道自己的职级、对应薪酬以及晋升方式。

“我原来的公司一年有两次明确晋升申请,现在完全没晋升消息,”徐洁叹了口气。她还听说,目前在外部就业市场上,小米的职级体系尚未受到认可。

如何熬过阵痛期

何志明回忆起一个细节。

那是2017年,雷军给业务团队开会,每次会后再进行30分钟到1小时的“管理培训”。在一次培训中,雷军提问说,当年小米是中国手机出货量第一的时候,是什么管理水平?怎么做管理设计?

何志明参加了那次培训,他清楚地记得,雷军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小米不需要其他人来告诉我们怎么管理,小米要做的是“布朗运动”——这是一个物理学名词,意为“被分子撞击的悬浮微粒做无规则运动”。

“很多年以来,雷总都在教育中层、教育员工这种意识,”何志明说,“强调要自由、不要管得那么死板,对于从那时走过来的人来说,这种理念是深入人心的。”

在何志明和一些老员工的印象中,小米始终是“创业公司”。这体现在员工的层级上。最早,小米只有雷军、副总裁、工程师三级,甚至在加入公司后的两、三年里,何志明都曾直接向雷军汇报过许多工作。

这也体现在管理模式上。很多人评论说,小米曾经是“兄弟文化”,“要做什么事,喊一嗓子大家一起上”,而非依靠制度流程的规范化。

上市后,一切戛然而止。

一个市值数百亿美元、员工达到两万名的上市公司,承载着员工、消费者以及无数投资人的期许,小米再难称为是一家“创业公司”。尽管在感情上不愿接受,但何志明和多位员工承认,小米必须做出变化,无论是在文化、管理模式还是战略方向上。

在过去一年中,外界所看到的架构调整、层级制定和新战略,均印证着小米试图转变的决心。不过,这样的转变也为小米带来了不少问题。

部分老员工无法接受变更后的管理风格和新领导,因而选择了离职。据何志明等人透露,因为要从扁平化变成多层级制,小米提拔了部分工程师担任中层管理者,“有些人一下子变成要带几十人、上百人的团队,管理经验不足。”

至于职级评定,也有内部人士透露说,由于变化很大,初次推行时负责的人力总监已经离职,后续又更换了其他负责人。小米没有对所有员工透露其职级评定的原因之一,也在于评定方式不够成熟,唯恐贸然公布后会在公司上下引起动荡。

不过,据全天候科技了解,小米最近要在内部推行晋升制度,“机制已经制定好了”。

上市后,外界对小米的态度显得更加苛刻。一年以前,这家公司以“新国民品牌”的形象与“新物种”的形象站在聚光灯下,收获了无数掌声和关注;一年之后,小米的每一项业务、每一个动作,无论是手机的下滑、互联网的困境还是IoT的进击,都被外界用放大镜细细审视。几乎每个人都在思考,“小米的故事,究竟成不成立?”

这是每一家上市公司都可能遭遇的局面,也是小米上市后的必然。

“很难受,”一位资深员工承认,内忧外患的变化,使得员工怨言颇多,在公司内已经形成了相对负面的工作氛围。不过,除了低于行业的薪酬水平,长远来看,他对小米一年以来的调整方向表示认可,认为公司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比如说MIUI的拆分,短期看有些人走了,留下来怨言也很大,”上述员工举例说,“但长期看,整体方向上是对的,有利于互联网业务的展开。”此外,在近一年成立技术委员会、加大研发投入、成立人工智能部、大数据部等架构调整,即使无法形成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若能按规划中发展,或许在未来3-5年内,将会有所收获。

有员工将小米当下的处境形容为“阵痛期”,在从创业公司走向真正的上市公司的过程中,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在此之中,小米时刻处于危机状态,若熬过去,则会离小米的理想目标更进一步。

李颖两次提到了2016年的“重生故事”:“小米经历过一次危机,那时很多员工都已经对小米失去信心,并离开了小米,但在2017、2018年,其中部分人又回到公司。那次从低谷中走出,给了很多人信心,在面对今天的危机时,也要抱有这样的信心。”

李颖记得一位前辈同事曾告诉她,小米的这群人,“是打不死的小强”。

5月17日,雷军宣布亲自挂帅小米中国区的消息也为公司注入一剂强心针。一些员工坚信,“雷总能在2016年拯救小米,也一定能在今天带小米度过难关。”

而对于外部的投资人来说,他们也对小米的增长多了一些期待。“现在的PE值大概是15、16倍,即使单以硬件厂商来定义,也不能算是虚高,可以期待一下之后的走势。”

“在2015年之前,小米的成功是一个奇迹;2017年,小米的‘重生’又书写了一个奇迹,”在访谈最后,李明达这样告诉全天候科技,“我们今天说到了小米的很多问题,并不是说它已经不行了,而是说,我们不希望他变成一个平庸的、卖硬件的公司,我们希望小米能够再次带来一个奇迹,能够成为一家伟大的公司。”

(文中陈子文、张夏河、何志明、李颖、李明达、张可成、徐洁均为化名)


About Joyk


Aggregate valuable and interesting links.
Joyk means Joy of geeK